蛛网被呼呼的风刮得摇摇欲坠。
破败的厂房四面漏风,幽暗复杂的深处是重重漆黑的暗影。
温璨平静的声音落在空旷里,激不起半点回音:“你想要我亲手杀了他?”
依旧是陈述的语气。
陈嵘眼神不动,微笑回问:“难道不该如此吗?还是你要跟我说什么……杀人犯法?哈哈哈哈哈哈……”
一顿之后他笑了起来,边笑边无奈地用手挠头:“我真的想喊救命了——爱情这东西就那么神奇吗?这么短的时间就能把你改造成这副样子?好吧,就算你爱上了一个人,为了这个人想要做一个遵纪守法的好人好了……可是,你觉得这爱又能持续多久呢?等到它消失的时候,你又会不会后悔?会不会后悔到捶胸顿足只恨当时没能给仇人一个应有的让人痛快的结局?你会不会后悔,给了温荣这么长的挣扎的时间——或者干脆他根本就没有被判死刑,而到时候,你也再不会有机会重来了,你只能想象他在监狱里一天一天的活着,说不定还活得很好,而你呢?你只能在外面无能狂怒?”
陈嵘在沉默中观察温璨的表情,又道:“好吧,你看起来无动于衷——为什么?你就这么自信,你们的爱不会改变不会消失吗?你就这么确定你以后不会后悔?”
温璨移开视线,看向洞口外一片墨蓝的夜色,嘴角骤然浮现一个讽刺的笑:“爱?我为什么要跟你讨论这个问题?至于会不会后悔,那也是我自己的事——”
他重新对上陈嵘的眼睛。
黑暗中闪烁着冷光的一双眼,疯狂在其中若隐若现,只看一眼就能让人感觉到危险——池弯刀还在的时候,这双眼完全不是这样的。
那时的陈嵘只是个热爱学习的数学疯子,他不在玉洲,没有和池弯刀见面的机会,就见缝插针给池弯刀打视频电话,需要请教的时候态度狗腿,和池弯刀见解不同的时候就会大呼小叫地跟她吵架——那时的陈嵘,是个一身清高,讨厌铜臭的书呆子。
可如今的他,却成了油滑得能让温荣信任有加的商人。
温璨看着他变得陌生的眼睛,说:“想说服我亲手杀了温荣,就不要总提起叶空。”
他转身走向那个洞口,迎着吹进来的夜风出了口气,突然问道:“有烟吗?”
陈嵘顿了顿,片刻才走上前去,打开烟盒,十分熟练地抖了一根烟出来。
细长的女士香烟。
温璨倒没什么意见,取出来咬在齿间,接过打火机点燃。
火星一闪,一缕烟在夜色中腾起来,很快就被风吹散了。
“我还以为你不会抽烟。”陈嵘看着他说。
“我十几岁的时候也是很叛逆的,池弯刀为了我头疼得翻过市面上所有的家庭教育类书。”
温璨在那堆木材上坐下来,望着外面缓缓道:“跟我聊聊我妈吧——这么多年了,还从来没人跟我聊起过她。”
原本紧绷而危险的氛围一下就散了。
陈嵘站了一会儿,沉默地在他身旁坐下,给自己也点燃了一根烟:“你外公也不跟你聊吗?”
“……”温璨笑了一下,“没法聊——因为我是温荣的儿子,他后来不再恨我,还让我进门就不错了。”
“……”这句话信息量很大,让陈嵘转头看了他一眼,半晌却没有追问,只道,“游梵呢?”
“他也小心翼翼的,从进了星飞之后只管闷头做事,偶尔不小心提起也会立刻转移话题,生怕触痛我似的。”
“……你其实很想跟人聊她啊。”
“很想也说不上,”温璨沉默片刻,弹了下烟灰,“只是有时候,会突然觉得忘记了——你知道人的记忆是很不可信的。”
好一会儿后,陈嵘长长地叹了口气:“我懂,所以自从来到玉洲,我经常会在晚上偷偷跑去玉山大,逛一逛她逛过的操场,站一站她站过的讲台,有时候会有种她还活着,只是时间太晚,她早就回家睡觉了的感觉。”
“那可真是让人羡慕。”温璨说,“我无法产生这种错觉,每想起她一次,伴随一起的就是她已经死了的事实——如果我没有亲眼看着那场爆炸就好了,或许我也能像你一样,偶尔给自己一些错觉。”
陈嵘再度陷入沉默。
半晌,他拍了拍温璨的肩膀:“其实,我也是很挣扎的。”
他微微出了口气:“我想过无数次,和温荣见面后更是冲动了无数次——我想要不我自己去亲手杀了他好了,我自己也能解脱,也不必让你背上俗世的罪名,但无论多少次,我都忍住了。”
他坐在地上,膝盖屈在胸前,手肘搁在膝盖上,烟灰从他指尖落下来,纷纷扬扬。
而他的眼神向着外面的夜色,有种既茫然又笃定的矛盾幻觉:“因为我无论演算多少次,都无比确信,只有你去动手,才能真正让他得到应有的结局。”
“你是他的儿子,天然就能激怒他,你还是池弯刀的儿子,天然就拥有审判他的资格——你身上同时流着加害者和受害者的血,你是这个世界上,对他来说最残酷,最可怕的行刑者。”
“他应该在你脚下痛哭流涕地忏悔,然后又无能为力的愤怒和指责,最后是懊悔自己怎么没有杀了你,只有在你面前,他才会体会到什么是真正的地狱——就像在那场直播里,你只用掌声就让他发了疯一样。”
陈嵘侧头看了温璨一眼:“看过那场直播,我就更加确信了——只有你能给他最高级别的痛苦,只有你能让他接受最可怕的审判。”
“……”
温璨没有说话,细微的火星在他指尖缓慢燃烧,再一点点化作死去的灰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