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境有战事。
但不至于告急。
穆云戟人虽回来了,但也只带了三千军士。
即便如此,还是有嘴碎的御史弹劾他,说他无诏回京是大罪。
朝堂跟公司一个样,也需要不同的声音出现,总不能别人反驳你几句,就把人开了吧。
在朝堂上,无罪。
哪怕弹劾的是太后皇上,同样无罪。
这是御史职责所在。
穆云戟没有气恼,很淡定的站在那里,也没有辩解。
因为御史说的没错,他的确是无诏回京的。
当时那种情况,向皇上请旨,不就暴露了他们的计划。
敌人有了防备,那还怎么引蛇出洞,
此时弹劾他,倒没觉得这个御史有什么坏心眼,就觉得他脑子不太好使。
或者就是脑子太好使了,居心叵测。
但那又如何。
满朝文武百官,多的是世家门阀子弟,关系错综复杂,见不惯他的比比皆是,不是所有人都是同皇上一条心的。
水至清则无鱼。
仗着权势排除异己,这种事他也做不来。
此番回京,幸好他只带了三千精兵,要是多带一些,这些人就该怀疑他造反了。
不过这也不是他该担心的,有人自会替他想法子。
穆云戟看向金銮宝殿上的那位。
新皇仁慈,体弱,见不得血腥,太过血腥的场面,容易把他送走。
像玉清公主那样砍人是不可能的。
他虽然体弱,但却是个心思通透之人,有的是法子忽悠这些老顽固。
新皇其实一点都不想当这个皇,只是走个过场,这江山不是他打下来的,他也守不住。
身体和精力都不允许。
但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他还是很敬业的坚持上朝。
御史的弹劾奏章,他还是得看。
看了一会,咳嗽几声,这才正色道:“穆公爷自然是奉诏回京的,只不过奉的不是先帝的诏,而是太皇太后的诏,爱卿觉得有问题?”
穿着一身龙袍,坐在金銮宝座上,即便是精神头有些弱的新皇。
也很威严。
虽然没有太皇太后颁旨,让前线将军回朝的先例,但谁敢说有问题。
除非活腻了。
这位御史也不敢抬抬杠。
张了张嘴,结舌道:“没,当然没问题,是臣失察。”
说完便没敢再吱声。
找茬的事告一段落,却有人打起了立储的主意。
看新皇说句话都要喘一下,或者咳嗽几声,总感觉会突然倒下就起不来了。
到时又是一场腥风血雨。
争来争去,他们又得重新站队,刚死里逃生,这种拿命去赌的事,他们怕了。
还是尽早立太子为宜。
“众卿说说看,该立谁为太子。”
看新皇的神情,并未恼怒,不像是考验他们,还让他们各抒己见。
群臣一听,就放开来畅所欲言。
有支持立小皇子符钰的,也有支持立景王的。
新皇就这样静静的看着他们吵,直到双方都吵不动了,偃旗息鼓。
才开口:“吵够了没?”
新皇起身,由内侍搀扶着,颤颤巍巍的走下金銮宝座,朝着群臣走来。
在群臣面前走了一圈,打量着每一个人:“众卿也不必急着立储,立储事小,眼下还有一件更大的事……”
文武百官面面相觑。
新皇路都快走不稳了,眼下还有比立储更大的事?
立储迫在眉睫。
“朕决定将皇位禅位于吾弟景王,诸卿以为如何?”
朝堂上依旧鸦雀无声。
心里却拍手叫好。
多数人是乐意的,谁不想要一个健康强壮的君主,不想要一个长治久安的繁华盛世。
这是病恹恹的君主和黄口小儿给不了的。
都是嫡出正统,他们当然选景王。
这是明智之选。
哪怕是一些守旧的老臣也开始犹豫了。
但新皇没有给他们思考的机会,当即颁布了禅位诏书,禅位于景王,把景王推上了王座,颁完诏书就坐着轿撵走了。
走出去了一截,内侍抬头,就看到主子不咳不喘了。
没了方才的虚弱状。
内侍瞪大了眼:“……皇上,我们去哪?”
“错了,唤太上皇,去接钰儿。”
……
景王呆愣愣的坐在龙椅上,接受众臣朝拜。
“皇上万岁万万岁……”
感觉龙椅有点烫屁股。
太快了!
他想过这位置有一天会落他头上。
看皇兄的状态,三五年后吧。
没想到这才半月都不到。
他其实对当这个皇帝没什么欲望,也不恋权,但母后似乎和太后达成了什么协议。
让皇兄立他为储。
为避免一些没必要的纷争,他认了。
他内心里边是更希望陪着雪儿和孩子,继续做他的逍遥王爷。
人人都道做皇帝好,有至高无上的权利。
可他们不知高处不胜寒,就像小淼淼说的,皇帝是个高危职业,还会短寿。
想想也是啊,做了皇帝,就得终生困在宫里,看不完的奏章,处理不完的政事,没日没夜跟熬鹰似的,还得肩负延绵子嗣的重任,娶不完的嫔妃,生不完的孩子,身体都吃不消。
双重压力下,不短命才怪。
当然,不想守规矩也可以。
做个昏君,就可以随心所欲了。
但做昏君招人恨啊,命更短,不是被刺杀,就是被毒死,历史上的昏君没一个有好下场的。
不是被囚,就是自缢自焚,还有被戮尸的,甚至还殃及亲人。
想想就不寒而栗。
这皇帝啊,当好了短命,当不好命短。
景王想想有些心酸,但为了让皇兄多活几年,让孩子们能在他庇护下平安长大,为了所爱之人,更为了大梁百姓,也为了他心中掩藏已久的抱负。
他扪心自问。
这大梁的皇子,没有谁比他更懂百姓的苦,也没有谁比他吃的苦头多。
他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众人跪了半晌,也不见有动静,抬头一看。
他们的新皇正在发呆,还愁眉苦脸的。
是他们惹得龙颜不悦了?
先前还主张立符钰为太子的朝臣,现下肠子都悔青了,心里直打鼓。
谁能想到太上皇会直接让位啊。
这会就巴不得将自己缩小,最好是有个地缝给他们钻进去。
这样景皇就瞧不见了。
他们跪趴在地上,腰弯得更低了。
又高声齐呼万岁。
这一年。
大梁皇帝驾崩,新帝继位。
仅仅不到半月,又换了一位新帝。
景帝继位。
平息内乱,铲除奸佞,肃清朝纲。
但边疆的战事还在继续,都是些北夷的残存势力。
姜子枫就挺佩服北夷人这一点,哪怕是打得只剩一个兵将,他们还要打,宁死不降。
或许只有将他们打怕了,将北夷灭了,让他们归顺大梁。
才有和平的一日。
战争就是这样,不是你死就是我活。
面对一些爱好和平的国家,或许可以用和谈解决。
但是面对一些好斗的民族,和谈是没用的,犹如对牛弹琴。
只有止戈为武,将他们打趴下,死死按住,以彼之道还施彼身。
或许还有和平的可能。
姜子枫心中默默生出了一个宏愿。
最后一战了,即便不能将北夷人打趴下,也得让他们三五年内不敢犯边。
越是接近尾声,大梁的将士越是慷慨激昂。
他们已经多年未曾归家了。
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归。[1]
此战若胜,他们若还活着,就可以凯旋归家。
他们会使出平生所习的本事,粉身碎骨,也要打赢这一战。
大战前一夜。
营帐外。
熊熊的篝火,照亮了整个夜空。
将士们都围着几个会识文断字的同僚,让他们帮忙写家书。
活着,这些就是家书。
若战死,就是遗书。
虽说遗书两个字晦气,但大家都想在出征前交代几句。
有多少人是十五从军,花甲方归,甚至埋骨他乡,永不得归。
与家里失了联络。
可不管家人能不能收到,活没活着,终归是支撑他们活下去的动力。
多数人都会在结尾写上一句,此战若胜,吾便可凯旋归家了。
这一句,是他们的宏愿,也是他们的念想。
不论结果如何。
死了的人,将军还会给很丰厚的补贴。
有时候他们都不知是活着好,还是战死好。
活着,可以回故乡见家人,娶媳妇,生一个胖娃娃。
死了,有大笔的津贴,能让全家活下去,过的更好。
这或许就是穷人的悲哀。
连活都活不起。
崔三郎将自己写好的家书翻来覆去,左看右看,生怕流露出任何一句不好的话,让爹娘担心。
都是些琐事,身体康健之类的话。
他感慨良多。
从前的江州第一纨绔,现在成了能挑大梁的将军,他希望父亲能为他感到骄傲。
而不是说到他,就恨不得找地缝钻进去。
他很满意的将家书揣怀里。
偏头过去,却见姜子枫根本没动笔,而是在加柴火。
“枫哥儿,你怎么不写?你没什么话想对郡主说。”
“我想回来再写,回来写的才叫家书。”他舍不得妹妹,舍不得阿娘和宴弟,更舍不得荣安郡主。
郡主一定等着他回去成婚。
思念会让两个人的感情加深,最后变成牵肠挂肚。
他现在就是这个状态。
回家成了他们这些人的执念。
崔三郎看向另一边的秦琅:“你怎么也不写?”
他们三人的关系说起来有些妙。
枫哥儿的未婚妻是他表姐荣安郡主,而秦琅的未婚妻又是枫哥儿的表姐陆芝云。
说起来都是亲戚。
秦琅仰头看了看夜空,只淡淡的说了句:“我也等回来再写。”
若是能回来的话。
家书他可以等回来再写,但他不可能给云姑娘写遗书这种东西。
他看向姜子枫:“枫哥儿,有件事,我想拜托你。”
“姐夫你尽管说。”姜子枫看着秦琅,他打心底里认定这个表姐夫了。
他们不止是家人,还是生死与共的兄弟。
“枫哥儿,万一,我说万一我回不来了,你就同云姑娘说……说我朝三暮四,见异思迁,在边塞娶妻生子了,让她另觅良缘,也不要告诉我叔婶,我怕他们年纪大了受不住,就帮我把俸禄和补贴陆陆续续交给他们……”
姜子枫一把捂住他嘴:“瞎说什么,出征前怎能说这种不吉利的话,你若敢死,我就让阿娘为云表姐另寻一门好亲事,让她把你忘干净了,你真舍得?”
秦琅掰开他手,有些无奈:“这样再好不过,一定要寻一个人品贵重的,枫哥儿你将来是郡马爷,一定要为她撑腰,如此我便也能放心了。”
“秦琅,你说,你是不是后悔答应入赘陆家了,你若不想入赘,在京城置所宅子,娶了我云表姐也成啊,何必说这样的丧气话。”姜子枫都想抽他了。
秦琅迎上他的目光,毫不躲闪:“入赘陆家,我从不后悔。”
云姑娘的性子他知道。
别看外表柔柔弱弱的,实际上很犟。
又因京中的那些谣言,名声受损,本就心灰意冷,若他真战死,云姑娘说不定会青灯古佛,或者不愿再嫁。
宁愿云姑娘恨他背信弃义。
幸好他和云姑娘没有过聘,外人也不知晓,凭陆家现在的威望,和枫哥儿兄妹的庇护,云姑娘另寻佳偶不难。
姜子枫有些看不懂秦琅。
“即使如此,你也没必要把自己说得这般不堪,岂不是叫云表姐误会你,怨你。”
“怨我恨我,总比青灯古佛强吧!”秦琅叹了口气,低头摆动柴火,不再言语。
气氛瞬间有些压抑。
三人都沉默了。
只听得见柴火炸裂的声音。
崔三郎突然拍拍屁股站了起来,猛灌了口酒,就将酒碗递给二人。
“我说你们怎么如此丧气,凡事就不能往好的方向想,就不能想想,怎样将北夷人打得屁滚尿流,滚回北地,咱们好尽早班师回朝。”
姜子枫接过碗一饮而尽:“对,大战在即,说什么丧气话,有我罩着,你们都会好好的,我一定会冲在你们前面。”
“祝我们旗开得胜。”
“旗开得胜…..”
秦琅将心里话全部说出,心里轻松了许多。
他也不是悲观的人。
但他太了解战争的残酷了,一旦开战,必有伤亡。
不是他也会是别人。
谁都有父母兄弟。
他只是做了最坏的打算。
……
[1]出自《木兰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