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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霭沉沉,义庄灰败的轮廓在荒原上孑然而立,犹如一座巨大的棺椁。丈余高的栅栏将天地生生劈开——外侧削尖的木桩上挂着破碎的布条,随风飘荡如招魂幡;内侧散落的药渣早已发霉,在泥土里洇出青黑色的污迹。

把守的衙役们枪尖朝外,在栅栏外围成一道移动的枷锁。为首的班头不时用枪杆敲打木桩,震得挂在栅栏上的铜铃叮当作响——这是给里面将死之人记数的丧钟。

“官爷行行好......”栅栏外,一个妇人颤抖着举起缺了口的瓷碗,里面装了半碗粥,“给小孙子喝口热的......”

“滚远点!”衙役一枪托砸在碗上,热粥泼在尘土里腾起白雾,“里头都是瘟神,沾上了你也得躺进去!”

义庄内,腐朽的门轴发出垂死般的呻吟。透过半开的门缝,可见草席上蜷缩的人形——有个老者正用枯枝般的手指抠挖地面,身下的稻草已被脓血浸透;角落里,孩童烧得通红的脸上结满泪痂,干裂的嘴唇开合着,却连哭嚎的力气都没有了。

空气中弥漫着腐朽与药渣混杂的气味,偶尔吹过的风卷起地上的纸钱灰烬,盘旋几圈,又无声落下。

那一脸横肉的衙役打了个哈欠,枪杆杵在地上,懒洋洋地靠着木桩。他们并不担心病患逃跑——这些人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他们防的,是那些还没染病、却仍不死心的亲人。

忽然,远处传来马蹄声。衙役们警觉地直起身子,长枪横握,眯眼望向尘土飞扬的官道——

蹄声未歇,任冰已勒马立定。二十余骑六扇门精锐同时收缰,卓越纵身下马,往人群前一横,腰间铁链哗啦作响,“退后三步!”声若洪钟,生生将涌来的百姓逼退。

几个捕快迅速拉出人墙,雪亮腰刀虽未出鞘,却已在忽明忽暗的夜色中划出一道寒光凛凛的界限。

任冰玄色披风一振,声如金玉交击,“诸位父老——”这声音明明不大,却压过了所有哭喊,“今夜凡有一息尚存者,六扇门必竭力相救。”

他剑鞘指向正在搭建的帐篷区,麻布在风中鼓出饱满的弧度,“但疫毒凶险,若让你们此刻靠近,明日病榻上就要多躺几家老小。”

人群中有妇人突然扑跪在地,额头磕在碎石上洇出血痕,“大人!我儿在里面,他才七岁啊......”

任冰身形一闪已至其前,官靴碾过地上未烧尽的纸钱,他二指虚托妇人手肘止住跪势,“李猛。”说着解下鎏金令牌抛过去,“带这位大嫂去甲字号帐中登记,待医师看过孩子,立即回话。”

说完他突然提高声量,“六十岁以上老者、十岁以下孩童亲眷——优先登记!”

任冰话音未落,人群如滚油溅水般炸开。后排几位白发苍苍的老者突然踉跄着向前涌来,浑浊的眼中迸发出希望的火光。

一个跛足汉子挤到最前,枯瘦的右手拄着开裂的枣木拐,左臂却奋力高举,“青天大老爷!我那八十岁的老娘还在里头......”

话音未落,旁边佝偻着背的老丈突然扑跪在地,“我那老婆子也七十多了......”他干裂的嘴唇颤抖着,“进去时还念叨着要给我补褂子......”枯爪般的手死死攥着件破旧衣衫,上面还挂着半截断针。

人群后方突然传来撕心裂肺的哭喊,“妞妞!娘的妞妞啊!”一个蓬头垢面的妇人拼命往前挤,怀中还抱着个褪色的布老虎,“她才三岁......昨晚梦里还看到她正哭着喊娘......”

一个身着粗布短打的青年突然冲出人群,膝盖重重砸在任冰面前,“大人!我娘腿脚不便,离不得人照料......”他额头抵着冰冷的地面,青筋暴起的手掌死死攥着个褪色的药囊,“这是她每日要服的......”

“你娘需要的是活着的儿子。”任冰打断他,突然扬声道,“卓越!把西墙拆了,留栅栏通风!”

墙体倒塌声中,任冰抱拳环视,“三日后若病情好转,必让诸位亲人团聚。”

人群中有啜泣声,却无人再敢冲撞。那青年汉子突然重重叩首,前额在青石上撞出闷响,“谢大人活命之恩!”这一跪如巨石入水,身后百姓哗啦啦跪倒一片。白发老丈颤巍巍作揖,“大人仁义......”

任冰抱拳还礼,声音虽轻却字字清晰,“诸位先去登记,今夜好生歇息。”他绛色官袍在人群中格外醒目,如定海神针般稳住骚动的人心,“明日辰时,凭户帖来此领药。”

他余光瞥见雪儿与孙启向自己走来。二人均罩着浸过醋的粗布罩衣,面前悬着素纱。任冰眉头一皱,突然从怀中取出个素白锦囊,“且慢。”

他指尖一抖,锦囊中滑出张泛着珍珠光泽的薄绢,“去年追查漕运案时,从波斯商人处得的鲛绡。”手指轻捻间,隐约可见绢上密布着暗纹,“已用药汁浸了九九八十一日,防风邪最好。”

雪儿刚要接过,任冰却突然绕到她身后。修长的手指穿过她鬓边碎发,将鲛绡系带打了个特殊的结,“这是六扇门的‘锁云扣’,疫气透不进去。”温热呼吸拂过她颈后,“我随你进去。”

孙启早已识趣地退开,转眼便捧着套玄色防护服回来。任冰接过时,雪儿分明看见内衬上绣着细密的金线符咒——这是六扇门镇邪的“金缕衣”。

三人行至门前,孙启刚推开腐朽的木门,一股混杂着霉味与血腥气的恶臭扑面而来。

任冰抬手将雪儿往身后带了半步,自己率先踏入。昏暗的烛光下,数十具“尸体”突然蠕动起来——原来都是活人,只是枯瘦得与死人无异。

墙角的老妪蜷缩如虾,怀中还搂着个面颊赤红的孩童,那孩子嘴唇皲裂,正无意识地啃咬着老妪脏污的衣袖,而老妪浑浊的眼中竟带着解脱般的笑意。

“先救这对祖孙!”任冰一声低喝,金缕衣的袖口已裹住孩童溃烂的嘴角。他轻轻捏开青紫的唇瓣,雪儿已半跪在地,两指夹着蜜炼丸在孩童喉间一送一按。“咕咚”一声轻响,药丸入腹。

任冰顺势将孩子往怀中一带,另一只手从袖中滑出个油纸包来,揭开时甜香四溢,“蜂蜜茯苓糕。”他掰下指尖大小的一块,在孩童干裂的唇上轻轻一抹,“你祖母偷藏的,可别浪费了。”

雪儿三指已搭在老妪腕间,指尖下的脉搏如游丝般微弱。她接连诊过七八人,素白的面纱随着愈发凝重的呼吸轻轻起伏。

最终回到任冰身侧,轻声道,“太医方子无误,只是......”玉指在他掌心飞快写下“邪入膏肓,需银针引渡。”

药箱开启,雪儿取出笔墨,转眼间三张药方已墨迹淋漓:

鹤寿方:人参须三钱、黄芪五钱、枇杷叶七钱,佐以轻量麻黄——专护老者元气

稚阳方:金银花六钱、连翘四钱,减半毒性——呵护稚嫩经脉

固本汤:石膏一两、知母五钱、杏仁四钱、紫菀三钱,重剂攻邪——壮年患者专用

“孙大哥。”雪儿将药方递出时,腕间银铃轻响,“按症分类,不可错用。”

孙启抱拳接过,“已清点完毕,共一百二十九人。六十以上老者六十一人,孩童三十八......”

任冰突然打断,“征调的那几位郎中呢?”

“正在后院支药炉。”

“让他们各领一队。”任冰剑鞘点地划分区域,“鹤寿方用紫砂罐,稚阳方取银锅煎,固本汤则需铸铁玄武鼎......”

孙启领命而去。任冰转身时,火光跃入眼帘——雪儿正在给银针消毒,跳动的火焰将她的侧脸镀上一层琥珀色的光晕,连睫毛投下的阴影都清晰可数。

任冰大步上前,官靴精准踩灭地上将燃的纸灰,“我来执灯。”

他左手接过烛台,右手从怀中掏出个鎏金铜罩扣在火焰上,“波斯来的防风罩。”光影顿时凝成一束,正照在雪儿指尖银针上,“你只管下针,火光绝不会晃。”

雪儿凝神施为,针尖刺入穴道的瞬间,多数病患只是微微震颤,干裂的唇间连一声痛呼都挤不出来。

他们的眼睑无力地耷拉着,浑浊的瞳孔里早已失了神采,唯有银针入体时本能的肌肉抽搐,证明这些躯壳里还残存着些许生气。

任冰手中的烛台微微倾斜,凝练的光束追随着她每一根银针的轨迹。

两个时辰过去,雪儿腕间的银铃早被汗水浸得哑了声。那些被施针的患者,像一具具提线木偶般任她摆弄,连最怕痛的孩童都只是轻轻蜷了蜷手指。

“歇会儿。”任冰拇指拭过她眉间细汗,指尖的温度比烛火更暖三分。

雪儿回头望了眼药炉方向,第二批汤药正冒着热气递到患者唇边。她摇头说,“早治一刻,便多一分痊愈的希望......”话音未落,手中三寸银针已刺向面前满脸泥污的汉子。

针尖刚欲触及大椎,那原本昏死的壮汉突然暴起!古铜色的手臂带着腥风直取雪儿咽喉。

任冰手中烛台化作一道金光,砸在对方曲池穴上。烛油飞溅间,那人指甲缝里渗出的乌青色液体,已将地面腐蚀出呲呲作响的孔洞。

“万毒教的蚀骨毒。”任冰剑鞘横挡,将雪儿护在身后,“看来徐知府背后,还藏着大鱼。”

那汉子狞笑着撕开衣襟,溃烂的胸膛上竟爬满紫色毒蝎,“任大人好眼力,这些紫玉蝎最爱钻的就是伤口......”话音未落,雪儿突然从任冰身后旋身而出。

七根银针如北斗列阵,在空中划出湛蓝轨迹。“叮叮叮——”连续七声脆响,将扑向任冰的毒蝎尽数钉死在灰墙上。针尾剧烈震颤,每根针都精准贯穿蝎子背甲的气门——这正是《寒针经》记载的“七星锁毒”之法。

雪儿反手又甩出三针,直取汉子眉心、喉结、气海,“替我带句话给你们教主......”她的声音比针上的寒霜更冷,两年前的清风洞之仇,今日先收些利息。”

银针未至,那汉子已面露骇然。他仓皇后退时,后心却撞上任冰不知何时抵来的剑鞘。进退维谷间,三根银针已分别钉入他三处大穴,那汉子突然七窍流血栽倒在地。

任冰剑眉一皱,转身扑向药炉方向——

孙启正将一个抽搐的“太医”死死按在地上,那人嘴角溢出的黑血已洇湿了大片。任冰剑尖挑开他袖口,露出腕间蜈蚣刺青,“万毒教的黯棘使?”

“老大小心!”孙启突然暴喝。那将死的黯棘使突然张口,一道乌光直射任冰面门——

“铮!”

雪儿的银簪后发先至,在空中将毒针劈成两段。她素手一扬,最后三根银针带着凌厉气劲,将毒使的双手钉死在地上,“我的针,专克天下奇毒。”

檐角传来“咔嗒”轻响,任冰指间铜钱已化作金光激射而出。“噗”的一声闷响,远处树丛传来枝叶晃动声,隐约可见一个黑影捂着右肩踉跄逃窜。

孙启钢刀已然出鞘,“属下这就——”

“不必。”任冰剑鞘横拦,目光仍盯着药炉方向,“救人要紧。”

雪儿正执勺舀起一碗汤药,莹白指尖刚触及碗沿,任冰已劈手夺过,“我来。”

“你以为我要试药?”雪儿失笑,指尖轻点他紧绷的手背,“若真要取人性命,何须用这么粗浅的毒?”她将药碗倾覆,“不过是些令人缠绵病榻的阴损玩意儿。”

转向孙启时,她腕间银铃轻振,“这锅药废了,用银锅重煎吧。”

任冰指腹无意识摩挲着剑柄纹路,直到听见第一批服药的患者渐趋平稳的呼吸声,紧绷的肩线才稍稍放松。

耳边传来一声虚弱的道谢,任冰抬眼望去,雪儿正在三丈外的灯下施针,跳动的烛火为她周身镀上一层柔和的暖光。

任冰不自觉地勾起嘴角——她微蹙的黛眉下,那双专注的杏眸映着烛火,宛若星河璀璨,连额前沁出的晶莹汗珠都似晨露般剔透。

檐角滴落的夜露打在剑鞘上,发出“嗒”的一声轻响。任冰这才惊觉自己竟看得痴了,忙收敛心神,却见雪儿似有所感般抬头望来,四目相对间,她眼波流转,朝他浅浅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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