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0章 金陵谣起
乾清宫内，龙涎香悠悠袅袅，与酒渍相互交融，在那高悬的藻井之间，缓缓凝作一团灰蒙蒙的雾霭，仿若一层沉重的阴霾，笼罩着这巍峨宫殿。
朱允炆身形半倚在铜鹤灯台旁，修长指尖下意识轻轻摩挲着半枚已然褪色的玉避邪。这玉避邪，是“香玺”被送回的那天，他从那具冰冷僵硬的尸身上摘下的唯一信物。如今，看着它，又想起徐增寿上月献上的另外半枚，当两者相凑，裂痕竟严丝合缝 。
台阶之下，奏折凌乱地散落着，恰似残冬里飘零的雪花。浙江道御史所上奏折中“妖女祸国”的朱批，在酒渍的晕染下，正缓缓洇开，那模糊的字迹，像极了那晚龙纹棺底泛起的刺目血色，触目惊心，让人难以释怀。
“陛下！通州卫……”小太监的声音带着几分急促与惶恐，然而话还未说完，朱允炆便突然怒目圆睁，猛地抓起案上的砚台，狠狠掷了过去。
那端砚擦着小太监的耳畔呼啸而过，重重地撞在蟠龙柱上，瞬间炸裂，墨花飞溅，恰好溅落在太祖皇帝亲题的“正大光明”匾额之上，为这庄重的匾额添了一抹刺眼而又荒诞的污渍。
此时的年轻皇帝，正手持朱笔，在舆图之上疯狂地勾画着。从应天府一路延伸至北平的官道旁，密密麻麻地标注着“戌时三刻火光冲天”、“卯日东街马蹄铁印深三寸”、“廿二日燕字刺刀与箭镞”等字样，那字迹癫狂肆意，力透绢帛，满心恨意涌上心头，驱使着他如疯魔一般，描绘着那条根本不存在的追凶路线。
文渊阁偏殿之内，徐增寿正闲适地坐在案前，手中的银匙轻轻拨弄着青瓷盏中的茶梗。雨前龙井在滚烫的沸水中慢慢舒展身姿，叶片上下沉浮，恍若那日竹林里飘落下的凛冽剑光，透着几分神秘与冷峻。
“诸公可知晓？”他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指尖有节奏地轻轻叩击着案上的《璇玑图》，暗红色的蜡封恰好遮住了图上那个“佞”字，仿佛在刻意隐瞒着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锦衣卫指挥使带着仵作前去验尸时，竟发现那女子后腰烙着燕军死士特有的北斗纹。”他神色凝重，缓缓开口。手臂抬起时，动作一顿，微微吃痛，肩胛下方被黑影所伤之处，刀伤还未完全愈合，牵扯间一阵钝痛袭来 。
此言一出，太常寺卿手中的茶盏顿时“当啷”一声，重重地撞在紫檀案上，发出清脆而又突兀的声响。
六十岁的老臣，手背上那道洪武年间留下的箭疤，此刻正不受控制地抽搐着，仿佛在诉说着往昔的峥嵘岁月与如今的震惊不安，“徐都督是说…那蓝氏竟是…？”
“正是！”徐增寿眼中闪过一丝寒光，随手碾死手背上的一只蚊蚋，殷红血珠在他苍白的肌肤上绽成一朵艳丽红梅，触目惊心。“上月我奉太后懿旨诛杀此女，谁能料到燕军竟暗中将她救走，还用她换回了朱高煦。”
炉龛之中，青烟袅袅升腾而起，缓缓遮住了按察使骤然收缩的瞳孔。那按察使眉头紧锁，眼中满是疑惑，“既是细作，燕王为何又要狠心杀害此女？”
“诸位可曾听过‘狡兔死，走狗烹’？”徐增寿不紧不慢地拭去手背上的血迹，玉扳指在烛火下泛着冷光，“白沟河布防图、神策门轮值表……这等机密要事，活人带着终究是隐患。”说到此处，他忽然压低了声音，神色愈发神秘，“听说那棺中女尸的衣服内衬里，还藏着燕山左卫的驼骨箭镞。”
谣言如同冬至祭天时漫天飞舞的纸钱，迅速飘散，弥漫了整个金陵城。
礼部的人从尚服局的桃树下掘出一只听瓮，那听瓮的内壁竟用鲜艳的胭脂细细描绘着居庸关暗道图，诡异而又惊心；
兵部连夜查验阵亡将士的遗物，意外翻出士卒用鲜血书写的“蓝氏女夤夜渡河”字样，让整个事件愈发扑朔迷离。
腊月十六，朔风凛冽，裹挟着雪霰，如同一头凶猛的野兽，呼啸着撞碎了皇极殿的琉璃鸱吻。
朱允炆身形疲惫地倚在龙椅之上，醉眼朦胧地望着阶下稀疏的朝臣。往日的庄严肃穆被一片死寂取代。
大臣们个个低垂着头，眼神闪躲，偶尔目光交汇，也只是心照不宣地轻轻摇头，不敢发出半点声响。
龙椅之上，朱允炆形容枯槁，面色苍白如纸，酒气在他周身弥漫不散，透着无尽的落寞与凄凉。
“今早诸位的奏疏这般默契，竟一同围剿朕那故人？”朱允炆嗓音沙哑低沉，裹挟着丝丝嘲讽与怒意，眼眶布满血丝 。
死寂的空气仿若凝固，他猛地将案上那枚驼骨箭镞掷出，镞尖撞上青石板，迸出夺目火星，尖锐声响格外刺耳。
“荒谬至极！”朱允炆狂笑，震落梁上积灰，笑声在空旷大殿久久回荡，“诸位可知？人之本心，不可随波逐流散布谣言，不可与恶人勾结妄作见证 。”
言罢，只见徐增寿神色自若，步履从容，俯身将箭镞稳稳拾起 ，呈于御前：“陛下，您看这云霞纹岂是内廷造办处工艺？”他垂首敛目，并未直视朱允炆满含怒意的双眼 ，继续沉声道：“微臣僭越，斗胆进言，此器形制纹饰，颇具漠北之风。”
满朝哗然，众人纷纷交头接耳，议论声此起彼伏。大理寺卿颤巍巍地捧出一本卷宗，声音颤抖地说道：“当年太祖诛蓝氏九族，洪武二十七年后的宫女名录上，蓝姓者唯有一人，卒于吕后执掌宗人府那年冬至。据说，那蓝氏便是燕王亲自挑选送给孝康皇帝的……”
当盛庸押着被俘的燕军参将上殿，那参将竟当廷指认香玺曾传递密函时，朱允炆手中的蜜蜡朝珠被他用力扯断，十八颗蜡髓如断了线的珠子，滚落丹陛，发出清脆的声响，仿佛是命运破碎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