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枪尖挑落的月光
赵云第一次见阿月,是在涿县野店的屋檐下。
他刚把行囊甩上肩头,青釭剑穗子还沾着晨露,就见个扎羊角辫的丫头踮脚够酒旗,碎布裙角扫过他绑腿。“喂,大个子!”她仰头时,发间桃花瓣扑簌簌掉,“帮我够下幌子,我爹说够着就给我买糖人。”
那时他十七岁,枪术刚练出些门道,见她鼻尖沾着面粉,像只偷喝蜜的小兽,鬼使神差就把五尺高的酒旗摘下来。她咯咯笑,塞给他块麦芽糖,糖纸裹着半片桃花。后来他才知道,她是野店掌柜的女儿,总在灶台边偷塞热馒头给他——他跟着刘备奔波的日子,行囊里常有温热的麦香。
建安五年,他在长山练兵,收到她托人捎来的布包。青灰色粗布裹着件新做的襦衫,针脚歪歪扭扭,袖口绣着朵歪桃。附的纸条上是她歪歪扭扭的字:“听说你穿白甲冷,我拆了嫁妆里的棉絮,别告诉别人呀。”他摸着袖口的桃花,忽然想起那年野店屋檐下,她踮脚时眼里晃着的光,像落了满把星星。
(二)长坂坡的血与影
长坂坡的厮杀声能掀翻天地时,赵云把阿斗缚在胸前,白马踏过断矛。他杀红了眼,白甲染成暗红,忽然在乱军里看见块熟悉的碎布——是阿月常穿的那条石榴红裙。
那丫头不知怎么跑到了战场,正护着个抱着孩子的妇人躲在断墙后。曹军的长枪刺过来时,她尖叫着扑过去拽住枪杆,指尖被划破也不松手。赵云的青釭剑比风还快,枪尖在离她三寸的地方断成两截。
“赵云!”她看见他,脸上全是灰,眼泪却砸得欢,“快救救她们……”
他把阿斗递给那妇人,反手将她拎到马背上。“抱紧我!”马蹄踏碎月光,她的胳膊紧紧圈着他腰,脸贴在他染血的甲胄上,声音抖得像秋风里的叶子:“我爹说你在这儿,我怕……怕你像村头王大哥那样……”
他没回头,只觉得后背湿了片。原来这丫头偷偷跟了一路,揣着给他缝的护腕,却在死人堆里迷了路。剑鞘擦过她手背,她“嘶”了声,他才看见她掌心有道深可见骨的伤口——是刚才拽枪杆划的。
“笨死了!”他骂着,却从怀里摸出块干硬的麦芽糖,“含着,别出声。”
糖纸还是当年那块,边角磨得毛糙,她含着糖,眼泪却掉得更凶,把他后背的血痂都泡软了。
(三)空帐里的桃花笺
入川后,赵云成了翊军将军,帐里总放着个上了锁的木匣。
阿月成了营里的军嫂,跟着妇孺们缝补伤兵的衣服。她总趁他练兵时溜进帐,在案头放碗酸梅汤,或是把晒干的桃花塞进他剑鞘。有次他半夜回帐,看见她趴在桌边睡着了,手里捏着张纸,上面画着个穿白甲的人,旁边歪歪扭扭写着:“赵将军要打胜仗呀。”
他替她盖好披风,却看见木匣缝隙里露出半截红绳——是当年长坂坡她拽断的枪穗,被他系在了匣子里。
建安二十四年,他在汉水摆空营计,阿月在后方熬药。等他带着败兵回营,远远就看见她提着药罐站在辕门,火光映着她围裙上的桃花刺绣,像团烧不熄的火。
“伤着没?”她扒拉他甲胄,看见他肩头箭伤,眼泪又要掉,“我就知道你又冲最前面……”
他任她絮叨,忽然想起涿县野店的晨光,她踮脚够酒旗的模样。原来这么多年,她眼里的星星一直没灭,只是从桃花瓣换成了营火的光。
(四)未寄的家书
建兴六年,赵云随诸葛亮出祁山。
阿月给他收拾行囊时,往匣子里塞了张折好的桃花笺。他到了前线才打开,是她学了很久的字,写得歪歪扭扭:“听说陇西冷,我给你缝了护膝,别老忘了戴。营里的桃花开了,等你回来插你头盔上。”
那仗打得凶险,他在凤鸣山被困三天,突围时看见满山开着不知名的白花,忽然想起阿月说的桃花。等班师回朝,他在成都城下看见迎接的人群里,她踮着脚朝他挥手,头上簪着朵新鲜的桃花,像极了当年野店屋檐下那个扎羊角辫的丫头。
“你看!”她跑过来,献宝似的递给他个布包,“我跟蜀锦坊的婆婆学了刺绣,给你绣了个……”
打开来是副护腕,上面用银线绣着常山赵子龙的枪,枪尖挑着朵歪歪扭扭的桃花。他忽然想起木匣里那张未寄出的家书,上面是他出征前写的:“待天下定,归耕涿县,为卿种十里桃林。”
(五)桃林深处的风
赵云七十三岁那年,躺在成都老宅的藤椅上晒太阳。
阿月端着碗桃胶雪燕过来,白发用红绳松松绾着,围裙上还沾着面粉。“又偷睡!”她戳他胳膊,像几十年前那个偷塞馒头的丫头,“医生说你得喝这个补身子。”
他接过碗,看见她手背上满是皱纹,却还留着长坂坡那年的伤疤。“还记得吗?”他忽然笑,“涿县野店,你够不到酒旗……”
“呸!”她红了脸,把桃胶喂到他嘴边,“老糊涂了,还提这个。”
院子里的桃花开得正盛,风一吹,花瓣落满他白发。他想起长坂坡的血,汉水的火,祁山的雪,可那些刀光剑影都模糊了,唯有那年屋檐下,丫头眼里晃着的星光,和此刻她围裙上的桃花香,清清楚楚刻在骨头里。
“阿月,”他攥住她的手,像攥住了这辈子的光,“等我走了,把我埋在桃林里吧。”
她低头替他擦嘴角,眼泪滴在桃胶碗里,荡开一圈圈涟漪。“胡说什么,”她声音发颤,“你还得给我摘酒旗呢……”
晚风吹过桃林,卷起满地粉红。老将军闭着眼,仿佛又看见十七岁的自己,在涿县野店的屋檐下,接过块带着桃花香的麦芽糖,而那个扎羊角辫的丫头,正踮着脚冲他笑,发间的花瓣,落了满肩星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