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孟婆汤故障
镜面上先显现的是如云。
大概因为他的故事太简单了。
车祸。
骑着自行车的如云被一辆失控的小汽车撞飞出去时，轻盈得像一只海鸟。白色的衬衫鼓着风，像扇动的羽翼，却没能给他带来任何生的希望。落地便了无生机，像一本打开的书一般，静静地躺着。过了好久，浓稠的血液才慢慢从身下淌出，慢慢蔓延。
除了如云被撞时的那声“咚”和落地时的那声“乓”，这段影像几乎没有声音。
正值清晨，路上行人稀少，车也不多。
撞人之后，小车司机推门下车，远远看了一眼如云，开始打电话。
如云沉默不语。明河呆坐着，如云躺在血泊中的一幕太有冲击力，心脏被刺中般剧痛，他眼中干干的，心却被名为痛苦的汪洋大海淹没。一个见面不过半天的陌生人，为什么会对自己有这样的大的影响？大概因为他太好看了，亲眼目睹美好的东西被毁灭原来是这么难过。明河情不自禁地握住如云放在桌上的手，冰凉。你也很害怕吧？明河想。
明河的故事复杂一点，但还是很容易看明白。
一个学生情绪激动地从教室跑出来，身后跟着一脸慌张的明河。
那学生一边跑一边嚷，周边教室的学生和老师纷纷跑出来观望。明河一边追一边喊，那学生跑到走廊尽头时突然爬上栏杆，跨坐在上面。
人群哗然，明河更是惊慌失措。他和学生对谈几句后，那学生作势欲往下跳，明河冲上去抱住他。那孩子拼命挣扎，明河毕竟是成年人，终于把他从栏杆上揪了下来，没想到落地站稳的孩子居然当胸一推，已经脱力瘫靠在栏杆上的明河顿时如个布口袋般飘落下去。
“就这样…死了？”明河难以置信地看着转轮王。
转轮王目中流露一丝同情。
明河又看向崔钰和陈荒，崔钰尴尬地低头，陈荒则耸了耸肩，不伦不类，滑稽无比。
“这算什么自杀？”如云冷冷地问。
“是这面破镜子故障了，还是生死簿出了问题？”
“不可能。我司神器，从无故障。其中自然另有隐情，若二位答应合作，自有机会知晓。”转轮王声如洪钟，听完明河觉得耳膜都快被震裂了，真想知道他的音效开关在哪儿。
那边陈荒补充道：“这是规矩，地府的秘密，当然不能轻易为人所知。便如二位，必先完成签到，才能看到接待大厅的真实情形；见了我们三人真容，才能看清会议室并获取进入通冥电梯的许可，至于黄泉道和彼岸花也是同样道理。接下来，你们要获得进一步的许可，才能知道更多秘密。”
“我接受。”明河突然痛快地答应了。
“我也。”如云跟着说。
即便死，也不能死得那么糊里糊涂，多窝囊啊。
“说吧，任务是什么。”
见二人痛快答应，三位鬼府官员精神一振，转轮王虚空打个响指，一个服务员打扮的鬼就不知从哪冒了出来。
那鬼身材匀称，看起来颇为年轻。但有一点很奇怪，明河觉得自己始终无法看清他的眉眼。脸型与五官都很分明，但就是看不清，明河拼命地眨着眼睛。
“不要看了，这些都不是真面目。千人千面，千鬼却只有一面。不到你也成为鬼魂，你看不清他们的样貌的。”陈荒好心解释道，“再说，死时啥样鬼啥样，你确定想看他的真实样貌吗？”
明河眼前突然出现如云被车撞后静静躺在地上的样子，暗想，这家伙就算死了，也是个好看鬼。但脑海中画面一转，想到了自己坠楼后的样子。方才三生镜中并没有这一幕，但坠楼的话……四肢俱全就算幸运，没准胳膊腿是以奇怪的角度扭在一旁的；如果磕到脑袋的话，脑壳少半边，脸瘪下去一半，脑浆子流了一地……
“算了算了，不客气。”
鬼服务员走过来，陈荒吩咐道：“今天的套餐来各来一份就行，他俩的要特典哈。”
鬼服务员好奇地看了一眼明河和如云，然后鞠躬退下了。
明河觉得有点可惜，因为他也想听听平常小鬼说话的声音。
“这里是公务员特供餐厅，平时黑白无常接引的新鬼从这儿走可没胆量也没心情喝咖啡，只有熟悉地府的老鬼和闲下来的鬼公务员才会到这里来坐坐，消遣一会儿。”
“不要钱？”
“用公务员冥通卡，不过你们二位的特典，就是专供人类的那种，得另外花钱，有点小贵，哈哈。今天我请客，可以报销，哈哈，哈哈，二位随意。”城隍爷冲明河眨眨眼，慷慨又热情，明河真的越来越喜欢他了。
“在这样的上司手下办事，也不算坏。”他暗暗想。
“咳咳。”转轮王在那边清咳两声，城隍爷立刻收声，进入正题。
而明河越听越头大，越听越心惊，觉得是不是现在颠文化盛行，地府也未能免俗，否则怎么想得出这么离谱的主意来？
他正想说话，鬼服务员端着餐盘过来了。
立刻被食物吸引，目光追随着服务员的手，一样一样地清点着逐一放到桌上的东西。
冰美式，冰美式。
红色饮料，红色饮料，红色饮料。
也有零食，但不是瓜子花生，是一些奇怪的，带着骨节的东西。白森森的，鸡爪子？
“这是二位的。抱歉，来这里的生人实在太少，所以食物品种比较单一。”
您真谦虚，这是比较单一吗？这只有一种啊。
“能换成拿铁吗？最好是热的……”明河弱弱地问。
“地府……没有热食呢，也不会有牛奶那种东西……”城隍爷为难地说。
如云倒是无所谓地拿起一杯，嗞——地吸了一大口。
那声音不知为什么充满了诱惑力，明河立刻拿起另一杯，嗞——地吸了一大口。
瞬间被冰爽的感觉击中——治愈了。这才发现，从到达这片荒原开始，自己既没有吃东西，也没有喝水。腹内早就空空如也，这一大口冰美式下去，哗——整个人又激活了。
城隍爷满意地看着他二人，转头说：“薛总，崔总，传闻诚不我欺，现在生人血管里流的果然都是冰美式呢。这个特典，合适！”
泰如云一边咯咯嚼着不小心滑到嘴里的一片冰碴子，一边拼命腹诽：“你把人渴上一天，别说给杯冰美式，给杯自来水也是香的啊！”
这边二人吸着冰美式，那边三个鬼王已经美滋滋地吃上小零食，喝上红色饮料了。吃之前还互相谦让了一番，“您先。”“您请。”“还是您先来。”
“明明一人一份，这有什么好让的？”明河一边腹诽，一边好奇地看着他们的食物。
“你不会想知道的。”城隍爷说，笑得像个别有用心的怪大叔。
“哦哦。”明河立刻收回目光。但耳中传来三人大嚼小零食的咯吱声，心里不知为何，总是毛毛的有一些不太美好的联想。必须说点什么转移注意力才行。
“那个……”如云却抢先开了口，明河便转头看着他。
“所以，是要我们穿书，帮你们说服那些不肯转生的角色？”如云看起来书读得不是很多，理解能力却很强。
“对对。”转轮王就着一口红色饮料把嘴里咯吱咯吱嚼了半天的零食咽下去，才点头应道。
“他们不肯转生，是因为身世凄惨，执念太重？”如云接着问。
转轮王再次点头。
“他们不过是书里虚构出来的纸片人，哪来的灵魂？”明河觉得十分离谱。
“读者太多，争执太久，言为灵声，久而久之，这些言论就形成了特殊的灵体。”城隍爷帮忙解释。
“既为灵体，便需入我轮回，天地阴阳方能平衡。”转轮王零食都不吃了，正色道。
“这种灵体有其特殊之处。通常生人死亡之后，便由黑白无常引来地府，经过孽镜台细数罪恶，再由一殿秦广王判明功过，发往各殿。根据罪业轻重受完处罚后再由转轮王发往轮回司，喝孟婆汤过奈何桥，投胎转世，完成轮回。但这种纸片人灵体不知为何，喝完孟婆汤不多久便会恢复记忆，竟没有办法顺利进入轮回。后来阴司专门研究轮回学的专家指出，可能是因为执念过盛，消除了孟婆汤的药效。地府千年以来未曾遇过这种情形，一时竟不知如何解决。后来轮回司一个经验特别丰富的老鬼差提了个建议，既是书中人的执念，当需书中找方法。但又并不是任何灵体都能进入书中，最终还是学富五车的五殿阎罗包大人对着三生镜琢磨了好几个通宵，才终于想出了个法子。就是可以找那种将死未死之人，他们的灵体介于生死之间，正与纸片人相似。若由这些人穿到书中，改变那些灵体的经历，彻底打消他们的执念，那孟婆汤就不会失效，轮回又可如常运行。”
“为什么不改良一下孟婆汤的配方呢？我们泱泱文化大国，一年出版未出版的故事都不知多少，如果再加上网络书籍，简直浩如烟海。而且鬼王们一定不知道，经历越悲惨的人物往往粉丝越多，妈妈粉女友粉cp粉粉粉皆有，更别说战斗力超绝的黑粉。像这种无法轮回的情形，只会越来越多，难道个个都要穿书？直接改良孟婆汤不是更快捷有效吗？”
“话不是这么说，孟婆熬汤何止千年，功德无量，鬼鬼敬佩。突然说要改变她的配方，岂不是伤了她的心？纵是阴曹地府，也不做这种令鬼心寒之事。”
“官僚主义。”明河再度腹诽。
如云似乎知晓他心事一般，意味深长地看他一眼，明河立刻低下头去，摆出一副乖乖听讲的架势。
明河并非原生学霸，他的好成绩全是考了个渣本后痛定思痛，后发而至的。但上中学时也很受欢迎，因为最擅长“扮演”乖学生。脸长得好看，性格乖巧，所以很得老师尤其是上了年纪的老师的喜爱。“迅速接收信息并立刻给出反馈”就是他的保命绝招之一。有时上课犯困或开小差，老师一个眼刀飞过来，他便能立刻调整神情与坐姿，用各种细节向老师报告“我知道错了，老师您别生气，我还是那个知错能改的明河”。
此刻他虽非有意，但他低眉顺目的乖巧模样像极了一只温顺的兔子，看得如云心底一片柔软，右手有了意识一般伸过去摸了摸他的脑袋，像帮一只自己驯养了多年的兔子顺毛似的那么自然。
明河惊讶地看向如云，不解其意。
如云坦然地收回右手，顺便拍了拍明河的肩膀，说了声：“别怕。”
明河很是感动，没想到这哥们看起来冷冰冰的，却原来是一个细心又温柔的大好人。同时他才发现，他们虽相识已有半天功夫，而且即将成为同生共死的搭档，却连对方的姓名都还不知道。
“哥们，你叫什么名字啊？”凑近到如云耳边，悄声问。
“如云。”如云低声回答，不动声色地揉了揉因为明河靠近而悄悄变红的耳朵。
“我叫明河。”虽然对方没有问，但明河还是主动介绍了自己，同时伸出右手，“很高兴认识你。”
如云也说：“很高兴认识你。轻轻握了握明河伸出的手。
还是好暖。明河简直喜欢上了如云的手，在这冷冰冰的地府，这是他唯一的热源。
他二人在这里互通姓名，那边三位已经吱嘎吱嘎地啃完了小零食，喝完了饮料。
“走，带二位去见见秦广王。”城隍爷心满意足地站起来道。
明河如云杯里的冰美式也喝得差不多了，这地府本就气温偏低，这一杯喝下去，更是凉得透心，精神倒是好多了。
“见秦广王干什么？”明河不懂就问。
“蒋总专司人间夭寿生死，幽冥吉凶、接引超升皆归他管，这事需由他拍板。”
“行，那走吧。”明河一拍巴掌，爽快地站了起来，仿佛只是准备去上一节数学课一般寻常。
事已至此，他发现自己不仅对地府生出了浓浓的好奇心，甚至非常期待。大概是平时的生活太单调，对身边的人也太失望的缘故吧。
一行人离开咖啡厅，眼前突然一片黑暗。
毫无防备的明河一惊，如同溺水般本能抓住了离自己最近的人。
“怎么回事？”
惊疑不定地四处张望企图寻找一点光亮时，旁边的人伸手把他搂进怀里，虽然什么也听不见，但温暖的怀抱仿佛在传达无声的安慰。
“啊抱歉，忘了到这里你们的五感就关闭了。”城隍爷连忙道歉，“过了黄泉路，就真的成了鬼，往后的十殿都只有真的鬼才能听能看，当然，也能感觉到与罪孽相称的痛苦。二位还是活人，所以这是为了保护你们。”
“不早说。”明河心中抱怨，一边伸手摸摸索索。
“不对啊，那城隍爷这几句话我怎么又听到了？”心中疑惑却仍是未解。
“二位是本司贵宾，薛总方才已恢复二位听觉，但视觉权限却在秦广王蒋总那里。所以二位再委屈片刻。”城隍爷仿佛听到他的心声般解释道。
听完，明河觉得心定了一些，手却仍不由自主地四处摸索，正是人突然陷入黑暗时探索周围的本能反应。突然，双手被牢牢钳住，同时耳边响起一声轻笑：“你在干什么？”
“不干什么，我……我情不自禁……”
“哦，我还以为你趁黑吃我豆腐。”如云说得轻描淡写，明河脸却烫得能煮火锅了。这家伙怎么突然这么多话，还是这种话？
如云又捏了捏他的肩膀，安慰道：“别怕。”
明河点点头，突然想起来他看不见，赶快补充道：“嗯。”
“乖。”如云简单应了一个字，明河脸又烫了起来，连心脏也突突地跳得特别快。
“你很害怕吗？”崔判官突然问道，“心跳得很厉害。别怕，马上就到了。”
明河仿佛听到如云又轻轻笑了一声，尴尬得恨不得钻到下一层地狱去。
嘴上还要应付着崔钰的关心：“是的，太黑了。”
而且，即便脸上在着火，还是要紧紧贴着身旁的人，不敢离开半步。
要多尴尬有多尴尬。
这时，眼前突然一亮。
视觉恢复时，发现置身于一间办公室。宽大的老板桌后面坐着一位中年人（鬼？），身着紫色大袍，却戴着一顶金灿灿的渔夫帽。他不苟言笑，端正地坐着，但拜那顶渔夫帽所赐，毫无威严。
转轮王、判官和城隍爷都恭敬地躬身行礼，看来他便是身居十殿之首的秦广王了。明河赶紧跟着弯腰，顺手把直挺挺站着盯着秦广王打量的如云也拽了下来。
“自古英雄出少年，二位好胆量。”话是好话，但声音忽尖忽粗，忽冷忽热的，听得二人一阵哆嗦。
“秦广王身兼辨善惩恶之责，故语声冷暖有间，习惯便好。”城隍爷简直是一本行走的《地府常识有声词典》，明河不由心生感激。
一想到所有鬼魂在地府中享福还是受罪全由这位爷一鬼说了算，明河不由肃然起敬，恭恭敬敬地又鞠了一躬。
如云大概对此类传说一概不知，纳闷地看了他一眼。
“二位可知此行任务为何？”
明河点点头，如云摇摇头。
二人对视一眼，明河又摇摇头，如云则点点头。
真的是毫无默契。
不过也不能怪二人，他们对自己的任务，确实就是好像是知道了，但又没完全知道。
秦广王严厉地看了一眼转轮王，转轮王立刻看向崔判官：“为何还未说明？”洪钟般的声音中居然透着点惊慌。
看来这个秦广王不简单，不仅手握实权，脾气可能也不好。
“这个官比较大？”如云似乎也看出点端倪，悄声问。
“对，顶头上司。”明河也压低了声音。
“难怪。”如云了然。
“二位，事情大概就是刚才在新鬼咖啡厅说的那样，具体来说呢，就是二位需要进到一些书本的剧情里，通过二位的参与改变一些特定人物的经历，从而改变他们的命运。”上司和上司的上司在场，崔判官好像社恐也好了，说话也利索了。
“让他们消除执念，不再拒绝轮回。”城隍爷及时补充。
“有什么限制吗？”
“基本没有，啊，无损于地府名誉即可。”
“有什么辅助吗？”
“这个嘛……”转轮王看了一眼秦广王，说：“这个可以有。”
“有什么禁忌吗？”
“不可剧透。”
看着二人一脸迷茫，城隍爷再次上线：“就是不能向攻略对象透露身份，也不能提前告知后续情节。”
“那辅助是什么？”
“会提供一点地府的小玩意给二位使用，签过合约后就给你们。”转轮王神秘地说。
“那就签呗。”无论有没有辅助或禁忌，这个合约都必须签。生死攸关，自己似乎也没有多少考虑的余地。
何况，他并不是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