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外公外婆是做生意的,妈妈却只喜欢读书,不喜欢做生意。她和爸爸谈恋爱、结婚,又生了我。外公外婆年纪大了以后,就把生意交给了爸爸。爸爸很聪明,生意越做越大,那时家里很有钱,住的也是别墅。我读书成绩不好,从小学开始就练田径,凭着这个特长升了初中和高中,然后爸爸送我出了国。有一天,我还在上课,接到个电话,说我家里人全死了。”
明河无声地搂住了如云的腰。
这个温柔的拥抱让如云湿了眼眶。
他从没有跟任何人提起过这件事,不提就是不在乎,不在乎就可以不难过。
“回国后才知道,是我爸把妈妈、外公、外婆杀死的,他还捅了自己好几刀,最后跳到游泳池里溺死了自己。”
如云回想听到这个消息时的心情,荒谬感甚至超过了悲痛。那时他才19岁,是衣食无忧的小少爷,是天赋惊人的运动员,正是有着“只要努力奔跑,人生就会很幸福”的天真信念的时候。
一通电话打过来,过去成了幻梦,未来成了笑话。最离谱的是,因为父亲的荒唐选择,他要承受的远比家中欠下的债务更多。
“为什么啊。”明河喃喃自语。
如云嘴角却挂着嘲讽的笑:“没有人知道,大概是不想让人知道他是自杀吧。他最要面子,不想让人知道他是个因为生意破产而自杀的懦夫。你知道吗,为了掩盖自杀的真相,他甚至把仅剩的存款全部取出来,撒了客厅一地,看起来像遭了抢劫。”
如云的声音逐渐充满厌恶:“哪个歹徒劫财会把现金扔在地上?警察只花了半天功夫就查出那些是他的全部财产。他怕别人笑话,结果成了更可笑的笑话。何止是他,我们一家都成了笑话。我不算什么,外公外婆和妈妈,白白送了命,却成为了别人的谈资。”
明河可以想象人们对‘真相’的讨论:婚外情、出轨、家暴……,却无法想象如云是怎么熬过那段时间的。一个什么都不缺的小少爷,突然成了一个杀人犯的儿子,云泥之别,情何以堪。更别提那些议论和猜疑,现在这个时代,任何人戴上“好人”的面具,便可在键盘上敲下淬着毒,带着针的字字句句。
退学、回国、面试、进田径队,如云一夜之间就学会了自己养自己。幸好有一技之长,忍耐无数白眼之后,也算有了可靠的收入,只是付出与获得永远不可能成正比。训练和比赛是他生活的全部,没有人撑腰的选手常常受到不公正对待,但只要能活下去,那又有什么呢。
他刻意不去回忆往事,也不准自己委屈。回忆或委屈有什么用?没有人安慰时,回忆不过是往自己心口扎刀,委屈则是撒在作品的盐。
从不在意别人态度的如云学会了分辨眼神。曾经在他身上打转的那些欣赏、羡慕或者嫉妒的眼神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厌恶、害怕、嘲弄,哪怕是最平和最善意的眼神中也总是掺杂着好奇与探究。
只有明河,看着他时眼神清澈得像孩子,从初识到现在。
此刻,那清澈如晴空的眼神正集中在自己身上,担忧、心疼和喜欢都明明白白。如云希望自己能被他这样看一辈子。
“如云,你别难过。”眼泪从那双眼睛里流出来,像银河里流出了星星。
“我不难过,你别哭。”如云很喜欢那双流泪的眼睛。
他轻轻地吻了吻它们,先吻左边,是感谢;再吻右边,是爱慕。
那一晚,二人相拥而眠。
明河如愿看到了满天的繁星。
“原来天上真的有这么多星星。”明河满心欢喜地说了一遍又一遍,如云却觉得这么多星星也不如明河方才眼中流出的一滴泪好看。
“为什么感觉这一切很熟悉?”明河觉得很奇怪。
“你真的很喜欢星星。”
“这么多星星,真像看到了银河啊。”
“你的眼睛里就有银河。”
“如云你变成诗人了。”
“我从不写诗。”
“你知道壮族有一个关于星星的神话吗?”
“不知道,我不怎么看书。”
“他们说,太阳是爸爸,月亮是妈妈,星星是他们的孩子。月亮圆圆的时候就是孕育星星的时候,扁扁的时候就是星星出生了。”
如云忍不住笑了:“月亮妈妈好辛苦,生这么一大堆孩子。”
明河也笑了:“是啊,半个月在怀孕,半个月在生娃。但是月亮妈妈一直在生,为什么天上还没有被星星塞满呢?因为太阳爸爸把星星孩子吃掉了。”
“为什么会有这么残忍的神话?”
“是啊。小星星晚上和月亮妈妈开心地玩耍,但想到天一亮自己就会被太阳爸爸吃掉,不由难过地哭了。他们流下的泪就成了清晨的露珠;而早晨天边的彩霞,是星星被吃掉时流出的血。”
说完二人都沉默了。
“其实只是远古时人们为了解释这些自然现象而编的故事啦!”明河笑着推推如云。
如云却说:“你说有没有可能真的发生过这样的事?妈妈一直在生孩子,爸爸便在没东西吃的时候,吃掉孩子。”
明河打了个寒噤,捂住如云的嘴:“别这样联想。”
当生命与死亡并没有那么神圣,而生存还非常艰难时,究竟曾发生过什么?
那天晚上,明河做了个噩梦。
血花四溅,火光冲天。满身是血的男人挥舞着大刀冲进屋子,砍死了挡在他前面的母亲,又冲他扑过来。他拼命地逃,他怒吼着追。人小腿短,没几步就被追上了。“爸爸,不要杀我!”他苦苦哀求。男人像没听到似的,瞪着猩红的双眼,挥起大刀拦腰砍下。那刀一定非常锋利,他甚至没感到疼,就看到自己的下半身飞了出去。他怔怔地看着旁边的下半身,忽然想:“啊,袜子弄脏了,要让妈妈洗洗。”然后剧痛袭来,他痛得满地翻滚,大声地喊妈妈。妈妈就躺在旁边的地上,眼睛还睁着,但已经永远不能再来抱抱他哄哄他了。
恐惧和痛苦笼罩着明河,睁开眼的刹那耳边仿佛还响着哭喊声。
这时如云刚好也睁开眼,满眼是汗。
“我做噩梦了。”二人同时说。
“我被我爸爸杀死了。”再次用同样的声调说出了同样令人毛骨悚然的话。
篝火还在燃烧,繁星依旧闪耀,离天亮还早。
如云往火堆里加了柴,火光更盛,他又烤了些肉干,二人边吃边说着刚才的梦。
如云说:“这么多年,我从来没梦到过爸爸,也没梦到过那天发生的事。可是刚才我梦到他用菜刀砍我,一刀又一刀,血溅了他满脸,他还在砍。”
“我梦到的也是被爸爸砍,这样拦腰一砍!”
明河抖抖身上的鸡皮疙瘩,说:“不会是这山有什么邪门吧?”
“天一亮就下山。”如云说。
商量好了主意,把烤好的肉干吃完,二人又重新睡去。
天上群星闪耀,如同洞悉一切的目光。
第二天一早,收拾收拾准备下山。为了碰碰运气,特意从另一个方向下山,看能不能与神兽偶遇。
结果也是一无所获。明河突有所感,问如云:“你觉不觉得有点奇怪?”
“哪里奇怪?”
“这么大一座山,山青水秀,草木繁茂,却几乎不见什么动物呢。”
确实,除了刚进山时看到的小松鼠小兔子,几乎就是没有活物。
“不像座野山,倒像城里的森林公园,动物全关起来了,所以才碰不上。”
如云点点头,突然想起来件事:“不是说谷主是在深山老林被发现,还有母狼护着?”
“对啊,这山,看起来不像有狼啊!”
如云拿出地图,果然发现了不一样的地方。原本亮着的“俯丹崖”三个字消失了,之前地府说根据地图指引寻礼物时,山顶的地图就点亮了,还显示了“俯丹崖”三个字。但现在,山顶那块地图虽然亮着,那三个字却不见了。
把地图翻来覆去地看,二人还轮流把手掌印上去,还是什么都没有。比橡皮擦擦过还要干净。
左思右想也解不开这个疑团,只好继续赶路。天快黑时到了山下,前面就是排闼路了,二人只好接受了白跑一趟的结局。
“好歹没出什么事,平安回来了。”明河自我安慰道。
推开月光草下面的石板,二人钻出一看,月已中天。
“如云哥哥,你们回来啦!”一声清脆的欢呼,是周今宵。
“这么晚了,你怎么在这?”明河问。
“我等你们啊。”
“一个小姑娘,这太危险了。”
“这有什么危险的?再说,小姑娘怎么了?难道让爷爷一个七十岁的老头子等你们吗?”周今宵又不满又不服地说。
明河无言以对,她说得有道理。“小姑娘家家”什么的,听着是照顾,其实多少有些轻视。周今宵懂医术会功夫,自己可能还不如他。
“谢谢今宵小妹妹。”明河躬身道谢。
“妹妹就妹妹,有什么小的?我和周碧霄再过一个月就13岁了!”周今宵叉着腰不满地抗议,然后突然想起来似的问:“找到神兽羽毛了吗?”
“没有。”云河二人异口同声回答。
周今宵并不意外,但难免有点失望:“爷爷其实也早有心理准备,让我在这等着,不过也是侥幸心理。可怜了药罐子。”
“让你们失望了。”明河充满歉意。
“医者父母心,但尽人事,听天命,总有做不成的事、救不活的人,倒也不必强求。”小丫头捻着光秃秃的下巴,摇头晃脑地说。一听就是又在学她爷爷了。
惟妙惟肖得明河和如云都乐了。
“我还第一次晚上来葆元园呢,比白天更有趣。”今宵兴致勃勃地说,然后邀请如云:“如云哥哥,你能陪我逛逛吗?”大眼睛里闪着活泼的光。
“你这算盘打得够响啊,怕是在俯丹崖顶都能听见。”明河笑了一笑。
如云从刚才就没有说话,好像在想着什么,这时突然拉着明河转回到花窗下。
此刻月光正明,药圃中一个方方的轮廓线清晰可见。如云掀开那块草地,露出石板。
“如云哥哥,你们干嘛去?”今宵急急忙忙问。
如云匆忙丢下一句:“我们有事,你先回家。”然后就拉着明河钻进了地道。
后山一片漆黑,但如云刚打开的地图微微发着光,山顶处赫然亮着“俯丹崖”三个字。
“啊!啊!”明河指着那三个字。
原来白天和黑夜进入后山会打开两幅不一样的地图!
“如云哥哥!”这时周今宵的声音在身后响起,这丫头竟然跟着进来了。
如云只好收起地图,转身说道:“你怎么进来了?”
“爷爷说晚上不能进山,太危险了,你们赶快回来!”今宵站在地道口的地方着急地喊,显然不敢再往里走。
如云和明河见情况如此,今晚肯定是不能进山了,不能让周今宵涉险,何况也没有办法跟她解释那张地图的事。便和周今宵一起出了地洞,一切明天再说。
第二天,明河照常到小院去帮忙。周医官看到他,问了问山里的情形,明河如实说了一遍,老人家满脸惋惜,无奈地叹了口气:“这是他的命,明河莫要自责。”
明河点点头,但没说话,心想:或许药罐子的命还没定,一切看晚上再探俯丹崖。
那天中午,他又听到了药罐子的痛苦叫嚎。极为压抑隐忍,但充满了绝望和无助,仿佛发出声音的人正在遭受酷刑,让人听着也不由全身疼痛起来。
明河心生同情,一边想着“也许明天你就有救了”,一边推门进屋,想看看有没有能帮忙的地方。谁知正看到周碧霄泪流满面地俯身抱住药罐子,药罐子双眼紧闭,双臂却紧紧地搂着身边唯一的依靠,仿佛落水的人搂住一根浮木。
因为低着头,周碧霄没有注意到明河。明河却清楚地听到她正在柔声安慰:“别怕,很快就过去了,我在这儿呢,没事。”
“碧霄姑娘,碧霄…碧霄…”那人咬紧牙关苦捱,实在受不了便大声嘶吼,其余时间几乎一直在念碧霄的名字。
明河悄悄地退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