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德福模样凄楚,道士动了恻隐之心。他也是父亲,太懂张父的拳拳爱子之心。他让人把高仙草叫过来。
高仙草看见他,微微一笑,嘴角绽放两个小小梨涡,白净如玉盘的脸难掩得意之色。
“拿来。”道士含笑看着她,伸出手。
“什么东西?”
“急急如律令。”
高仙草跳起来,大声嚷嚷:“不干。这是我用绳头小楷抄了一百遍《围棋赋》换的。”
“孩子,你要知道,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想让浪子回头,你必须付出代价。”
高仙草感到一种不祥之兆,乖乖取来一块红色木牌,木牌上面画着奇奇怪怪的符文。为让这古灵精怪的孩子乖乖练字,道士送给她这块木牌。约定只要见到木牌,不管高仙草提出什么要求,道士都必须答应。哪怕她让道士自杀。
道士看看木牌上的符文,知道是冒牌货。他不动声色,眼神严厉看着这个得意门生。高仙草心咚咚跳,以为假木牌被发现。
“仕女要有仕女的样子,举止必须文静,谈吐必须文雅。怎么能动不动就跳来跳去?”道士的声音轻柔而坚定。
高仙草松了口气,背对道士,偷偷吐了下舌头,听见道士厉声喝止:“不许吐舌头!”
夏夜,牲口棚里蚊虫如黑雾团团飞舞,地上到处是白色蛆虫在蠕动,令人作呕。道士手持点着的艾草药棒来到马圈,看见张长弓的惨样,忍不住摇头。
张长弓眼神警惕,一脸不屑。这家伙,八成是高仙草派来害他的。
道士挥舞艾草,驱走张长弓四周的蚊虫,一屁股坐在他对面的草料上。马圈里熟悉的气味让他想起从前金戈铁马的日子,忍不住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多么让人怀念的味道啊!他睁开眼,看见张长弓闪烁不定的眼。
道士眉毛低垂至眼角,面目慈祥而威严。他嘴角带笑,略带讥讽:“听说你是扬州赌王,你愿意跟我赌一赌吗?你若赢了,从此海阔天空,无人约束。你若输了,一切听我安排。你可愿意?”
张长弓来了兴趣,铁链叮叮当当响:“赌什么?掷骰子还是叶子牌?”
“骰子比什么?”
“摇骰子,猜大小。”
道士头摇得像拨浪鼓:“不玩不玩。我听说特制的骰子里,往往埋有磁石,可以随心所欲地改变点数。我若猜大,你就改小。我若猜小,你就改大。我不上你的当。”
骰子的这个秘密,是张长弓输掉一百两银子后,仔细琢磨,才慢慢发现的。张长弓嘴角尴尬牵动,悻悻说:“你个牛鼻子道士,怎么不相信人?既然这样,我们各摇骰子,比大小。”
“不玩不玩。我听说特制的骰子里面灌入铅。铅重,无论你怎么摇,骰子最后都是有铅的那一面向下。我摇来摇去,点数只有那么多。而你的骰子,用磁石却可以控制大小。我不上你的当。”
张长弓的冷汗流下来。他的金钱如流水般花出去后才想明白的道理,被道士慢条斯理地解释清楚。
“那我们玩叶子牌?”
“不玩不玩。叶子牌要四个人才能玩。这是你家,你是主人我是客人,天生就输了三分。牌桌上,你家三个人算计我一个。牌桌外,你家的仆人来来往往,把我的牌看得清清楚楚。我是羊入虎口,没有丝毫胜算。就算老天垂爱,让我拿到一副绝妙好牌。你派个美人坐我大腿上,深情款款帮我拿牌。贫道虽出家,还是男人,好色的毛病到死也改不了。到时,我的眼里只有美人的一颦一笑,牌被人偷梁换柱,还只会怪自己老眼昏花。我若不输,张府上下人等岂不都成了傻子?我不上你的当!”
张长弓愣愣看着道士,暗自思忖:“老子的钱就是这样输掉的?我不信,赌场里那么多人,难道只算计我一个?”
道士似看穿他的心思,冷哼一声。
张长弓摇头,觉得道士在胡说八道。就算赌场那些人在骗他,贝儿姑娘绝对不会。他俩你侬我侬,甜的蜜糖一样。他无论如何都不相信贝儿会骗他。
他恼羞成怒,破口大骂:“你娘的,这也不赌,那也不赌。你想赌什么?老子看你存心讨打。”他先发制人,突然翻身骑在道士身上,想利用手上铁链把道士锁喉。他知道父亲对这个来历不明的神秘道士特别尊重,抓了他做人质就不怕父亲不放自己离开。他跟父亲赌气这么些天,就等着父亲服软认输。
不知怎么搞的,他居然被道士压在身下,钳制得死死的,动弹不得。
道士笑眯眯看着他,从容平淡:“小朋友,想离开就告诉我呀。你答应跟我赌,我一定放你走。”
“赌什么?”
“赌人性。”
“怎么赌?”
“选三个你最信任的人,看看他们是否愿意收留你。但凡有一人肯收留你,就算我输。”
“说话算数?”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好,老子跟你赌了。”
张长弓差点笑出声,到底是外乡人,不知道他张长弓在扬州朋友多,情人也多。想找三个人收留自己太简单了。他心急如焚,想着要快点见到贝儿。她一定等他等得肝肠寸断,想想就心疼。还有他的那些朋友们,此时一定聚在青楼里商量着怎么救他。
道士打开脚镣手铐,未等完全解开,张长弓猛地推开他,身轻如燕,纵身一跃,轻飘飘落在房顶,拾起一片瓦片砸向道士。道士微微一侧躲开,瓦片掉在院子的青石板上摔得粉碎。
“臭道士!”张长弓恶狠狠骂了句,在斜耸的屋脊上一溜儿箭跑,如猫般迅捷无声,瓦片都不曾踩碎半个。他瘦长的身影在月光下矫健无比,很快消失不见。
“我在这里等你!”道士高喊的声音被夜风扯得丝丝缕缕。他回过头,对躲在暗影里的张德福竖起大拇指:“令郎功夫不赖嘛!”
张德福担心发问:“他这次离家,会不会就像鱼儿入了大江再不回来?”
道士气定神闲,胸有成竹:“放心好了,他不仅无人收留,还会有人主动把他给押到张府来。劳驾您集合府上所有人,我有话说。”
月行中天,纤云弄巧,灯火辉煌的庭院整整齐齐站满人,鸦雀无声。道士站在廊檐下训话,树影婆娑,他的脸面模糊不清,话语却清清楚楚传到每个人耳朵里。他身后的高仙草偷偷捅了捅张吉,调皮冲他眨眼睛。身躯凛凛的张吉局促不安,紧张搓手,诚惶诚恐看着一脸悲壮的张德福。
清晨,霞光万丈,笼罩在屋顶上的晨雾渐渐散去。紧闭多日的张府大门打开了。总管布尔罕站在门前,声如洪钟宣布:“各位乡邻,昔日乳母使坏,用自家孩儿偷换了张府少爷。她死前幡然醒悟,交代说张长弓与我家老爷毫无关系,仆人张吉才是老爷的亲生骨肉。事情真相大白,张府今日要举行认祖归宗的仪式。宴席已备好,恭请各位高邻喝杯薄酒,做个见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