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微亮。
王乙搀着张长弓,李福搀着宋继儒,来到屋外。只见地上整整齐齐两具死尸,正是昨日被张长弓杀死的师徒二人。尸体尚未腐烂,却已引来数十头苍蝇萦绕。
李福嗷地一声惨叫,晕倒在地。宋继儒失去支撑,摇摇晃晃拉了张长弓一把,张长弓一个不稳,带着宋王二人跌坐于地。王乙害怕极了,抓着自己的头发,不住尖叫。张长弓安慰无效,只得恶狠狠扇了他几个耳光,终于让他安静下来。
张长弓和宋继儒交换眼色,脑里转过同样的念头:大夫的同伙来了!
李福悠悠醒来,大哭不止,说:“恶鬼来索命了!”
张长弓安慰说:“不要怕,恶鬼索命,是来找我的,跟你没关系。”
他站立空地,拍着胸脯,大声说:“江湖的朋友,这二人是我杀的。你们要报仇,找我张长弓即可,不要连累其他人。”他一连大声说了三遍,声震林间。除了回声外,再无任何回应。
王乙和李福战战兢兢地把尸首重新掩埋,紧挨着张宋二人不肯离开半步。那药童留下的两把宝剑分给了宋继儒和李福。王乙两手空空,犹豫半日,爬到马车下取出一把宝剑,扭扭捏捏地跟宋继儒交换。
宋继儒一看,却是自己的白练蛇,惊问:“你从何而得?”
王乙颇为自得:“那日劫狱,成百上千的牲口四处奔逃,所有人都躲避不及,我趁乱潜入县令府里,偷了这把宝剑,如今物归原主。”
众人吃惊得说不出话来。
半晌,张长弓追问:“县令府邸房屋众多,你怎知道宝剑藏在哪里?”
王乙嘿嘿一笑,冲张长弓抛了一个媚眼,说:“小生用了一点小小的美男计。”
宋继儒感动之余,劝导说:“钱财乃身外之物,白练蛇虽价值千金,但远远没到需要王兄您以身犯险的地步。如果您因此被抓,失去性命,宋某人终生寝食难安。”
张长弓给了王乙脑袋两个暴栗子,恨铁不成钢说:“你呀,早晚有一天会因为贪婪失去性命。”
王乙眼圈一红,说:“我自幼被人拐卖,从一个破落户转卖到另一个破落户,被迫做过乞丐、小偷、骗子……”他顿了顿,艰难地说:“甚至廉价的娈童。”眼泪顺着他白净的脸庞流了下来。
良久,他哽咽说:“我只要稍有不从,就会被接连饿上几天。这都是小事,甚至鞭打火烤也算不得什么。最怕把你丢给那些变态人渣,当真叫天天不灵,叫地地不应。长大后,我加入帮会,原本以为会受到保护,谁知团头更恶毒,不仅事事要抽佣,想要脱离帮会还要付一大笔赎金。”
他脸色愈发沉痛:“这些年,我在帮会胁迫下,干了不少违心的勾当。他们拿我当摇钱树,指使我去勾引家境殷实的妇女,抓住把柄大肆讹诈,我好几个相好因此破产,也有为此自尽的。”
清亮的泪水顺着他白净脸颊滚落下来,王乙苦笑一下,惆怅说:“我一直想找机会逃走,可惜没能如愿。我为此挨了不少毒打。人人都瞧不起我,我自己也瞧不起自己。直到遇见宋兄,第一次有人把我当人看待。戏文上说,士为知己者死,我愿意为宋兄做一切事情。”
宋继儒不禁动容。他在心底一直隐隐诟病王乙的人品,只是教养使然,对王乙一直以礼相待,却不曾想会收获一片丹心。
张长弓好奇问:“你是几岁被人拐卖的?可知自己的确切年龄?亲生父母是谁?”
王乙摇摇头,说:“我都不记得了。”
宋继儒问:“你想他们吗?”
王乙点点头,说:“想!我已全然忘记他们的姓名模样,但有时在梦里依稀记得承欢父母膝下,爱惜如金似玉。我就是凭着这点念想,才苦苦支撑自己活到现在。”
张长弓拍拍他的肩膀,笑嘻嘻地说:“这事包在老张身上。我认识一位金陵的烤鸭师傅,是烤鸭界的扛把子。他有一项特别的技能,只需用食指一插鸭屁眼,就能准确说出鸭子产地,百试百灵。等我们脱了官司,我带你去找那位师傅,他只需要用食指往你屁眼一插,准知道你家乡是哪里,再找你的父母就易如反掌。”
王乙大怒,起身抢近前来,作势要与他性命相搏。李福慌忙挡住,苦死相劝。
宋继儒也劝:“老张一惯爱说笑,你何必当真?将来帮你找寻父母,少不得要他出主意。”
王乙又惊又喜,问:“你们愿意帮我?”
宋继儒笑着点头。王乙知他言出必行,高兴得合不拢嘴。
张长弓笑着说:“你不要只谢他呀,我真的有法子帮你找到家人。找人这事,估计和找马差不多。”
王乙骂道:“死瘸子,你又拐着弯骂人!”
张长弓辩解说:“我说真的,你却当假。我在关内外贩马,丢马在所难免。有盗马贼作怪,也有自己看管不力走丢的。如果任由马匹丢失,我早就亏得底裤都没了。我家有祖传寻马的绝技,根据沿途马粪,啃食的青草,道旁蹭痒的树枝等蛛丝马迹,找马十拿九稳。想来找人也不过如此。你屁股上有块铜钱大的红色胎记,这是老天爷在帮你,注定你将与家人重逢。我们先从你逃走的帮会入手,团头消息灵通,他三教九流,耳目众多,对乞丐、闲汉、妓女、小偷、游民等了如指掌。他定是对你的身世多少有所了解,否则不敢收留你。”
三人佩服得五体投地,纷纷竖起大拇指。王乙恨不得即刻飞回扬州,张长弓笑着说:“急不得,我们一屁股官司还没擦干净。”
四人严阵以待,等到圆月挂上树梢,丝毫不见敌人踪迹。又轮流警戒,一夜无事,到了天明,赫然发现两具尸体再次摆在屋外。
张长弓惊问:“昨晚最后是谁负责警戒的?”
李福摇晃着身体,颤声说:“是我!可我什么都没发现!”他脸色苍白,眼神呆滞,喃喃自语说:“一定是恶鬼索命!恶鬼索命,我活不成了!”他神情悲愤,掉转手里的宝剑往脖子上一抹。张长弓眼疾手快,抽出寒冰剑轻轻荡开了。
宋继儒顾不得身上的伤势,紧紧抱住他的双臂,说:“李兄,使不得!世上哪有什么鬼怪?不过是人心自欺罢了。”
张长弓说:“依我看,想来是位武林高手在戏弄我们。”
王乙胆战心惊地问:“就像猫捉老鼠,死前要好好戏弄一番吗?那我们快逃吧,离开这个鬼地方!”
张长弓冷笑说:“哪有那么容易?这人三番四次戏弄我们,要么是想独吞赏金?要么是实力不够,不敢真刀真枪跟我们大干一场,才装神弄鬼,想要吓死我们。张长弓刀口舔血多年,哪里会轻易被吓倒。”
宋继儒安慰说:“如今四处是我们的悬赏通告,我们一旦离开此地,必引来大批的官兵围剿。还不如待在此地,静观其变。”
王乙拗不过二人,只得和李福一起把尸首再次掩埋。他这次把坑挖的特别深,埋上土后又踩得严严实实。白日依然无事发生,到了晚间,王乙心里害怕,睡不踏实,朦朦胧胧听见踏踏的脚步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