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陈忠照例携着棋盘来找宋继儒对弈,众人摩拳擦掌在旁观看,不时为棋子争路吵得面红耳赤。唾沫四溅,喷了两个棋手一脸。厮杀数盘,陈忠均败北。他不服气问:“宋兄棋艺精湛,不知出自哪位国手门下?”
宋继儒笑笑:“我不过在父亲闲暇时陪他胡乱玩玩,何来精湛一说?”
李福咂舌:“宋老先生年青时是棋院待诏,大唐第一国手。他入仕后官务繁忙,很少与人对弈,多少王孙公子想入其门而不得。书呆子耳濡目染,想必已得老先生真传。”
宋继儒神情凄然,摇头说:“我自幼好下棋,痴迷颠倒以至荒废学业。父亲痛斥我玩物丧志,教导说弈棋本是雅事,与二三知己携棋酒遨游山林间,是雅趣;爱棋成癖到忘记责任却是不雅。我从此改过,只把对弈当作闲暇消遣,没再认真揣摩过。”
张长弓见他意兴阑珊,连忙转换话题,说:“你不必指桑骂槐,小赌怡情,我记在心上了。”
众人哄堂大笑,纷纷打趣他有自知之明。
夜深人静,客人告辞后,宋继儒站立窗前眺望天上明月,吹起竹笛。不知过了多久,他转过身来,赫然发现张长弓仍在屋内。
张长弓扑通跪下,说:“宋兄救命!”
第二日,张长弓早早起床穿戴整齐。扎伊娜强颜欢笑用梳子蘸水精心为他梳好头发,挽了头巾,戴上黄金冠束发。张长弓容光焕发,显得格外英俊,丝毫没发现扎伊娜眼里的不舍。
一行五人骑着高头骏马出了旅店,穿过几处大街小巷,来到一处高大粉墙包裹的园宅后院。小巷停满车马大轿,一个管家模样的中年人拿着纸笔登记求婚人的信息。登记完毕,一众青年俊杰随管家进入内宅,来到曲栏回廊尽头的凉轩。凉轩外是个开阔的院子,已摆好十来张棋桌,木椅上贴了姓名,求婚人次第对号入座。宋继儒、陈忠、李福、王乙伪作奴仆,侍立在张长弓椅后,威风凛凛如同四大金刚,引人注目议论。
铜锣一声响,满场肃静。仆人端出一盘檀香,青烟袅袅,规定香尽棋终。凉轩围上绿纱屏风,影影绰绰有几个人影,不知哪一个是贾小姐。仆人们来来往往,准确地把主客棋势变化复制在棋盘上。
陈忠自诩妙手,手痒难耐,抢着指挥张长弓落子,有来有回,暂时打个平手。宋继儒袖着手,在旁冷眼观察,见主人棋法有不到之处,也不说破。到关键决胜之际,才偷摸指点一两着。一连几日,败北的求婚者渐渐离去,最后只剩张长弓一人。
到了决胜之日,县令依然不肯露面,靠着仆人传递信息。
王乙私下取笑:“如此下棋,摆明让人作弊。依我看,县令八成是臭棋篓子,棋手另有高人。”
陈忠说:“我看也像。不过事关女儿终身大事,请高手代为对弈也情有可原。”
张长弓悬着的心又提到嗓子眼,兹事体大,免不了再三叮嘱:“宋兄请务必倾尽全力,若娶不到贾小姐,我情愿一死了之。”
四人素知他的为人,见他突然深情款款,大为惊讶。
新开一局,主家让客人先起手。宋继儒低声说:“张兄,翁大婿小。你就说同子也要饶他一先,绝不自家下起。若输了时,受让未迟。”
张长弓依言而行,主人只得占先下了。此次对弈,高下立分。主人手起一子,客人随手而应。宋继儒有意让他,不尽情攻杀,只赢半子,给足颜面。主人好胜,又要下一盘。宋继儒心里明白,仍旧东支西吾,让主人过得去,算来一百八十着,客人输了半子。
张长弓着了忙,借口上茅房,拉着宋继儒于无人处扑通跪下,说:“宋兄,不,宋爷爷,你可不能再输了!”
宋继儒哭笑不得,说:“堂堂七尺男儿,为个女人跪我两次,值不值得?”
“值得!值得!我十五岁初见贾小姐,惊为天人,从此念念不忘,发誓非她不娶。宋兄可怜可怜我!”
“你呀,遇见女人就乱了阵脚。我既应允你,就一定会赢!”
宋继儒言出必行。到第三局时,主人用尽全力,穷思极想方才下得一着,宋继儒随手应去就破解了。主客你来我往,下到日暮时分,宋继儒又赢半子。
胜负已定,贾县令走出凉轩来看新女婿。他一脸浓密胡须,身材魁梧,不似县令,倒像军汉。他抚摸着黑得发亮的胡须,对铁塔般威风凛凛的张长弓极为满意,乐呵呵说:“我家这个老姑娘,今日终于可以嫁出去了。拣日不如撞日,婚事一应物件府里都准备妥当,今晚就可拜堂成亲,喜结良缘。”
张长弓喜出望外,欣然应允。
宋继儒隐隐觉得不妥,拉着张长弓说:“婚姻大事,怎可如此草率?你没禀告令尊就擅自成亲,于礼法不符啊!”
张长弓狡黠一笑,说:“什么礼法书法的,我不管,生米煮成熟饭,我老子不同意也得同意。到时抱个白白胖胖的孙子给他,指定乐开花!”
已有贾府仆人围上前来,七手八脚给张长弓换上新郎喜服,披红挂彩,拥入前厅。鞭炮齐鸣,礼乐喧天,新娘在众多丫鬟仆妇的簇拥下,珠翠满头,团扇遮面,羞羞答答出来了。二人在傧相的唱礼声中拜过天地,送入洞房。
陈忠、李福傻乎乎挤在人群中,等着张长弓做去扇诗,好一睹新娘庐山真面目。王乙嘲笑:“别等了,张长弓要能作诗,我敢吃屎!下棋靠书呆子赢了,去扇诗也要靠他吗?干脆洞房也让他代替好了!”
贾府处处为新姑爷着想,让管家出面拦住起哄的宾客,省去作诗环节。陈忠看了个寂寞,回到酒席上,悻悻说:“贾家究竟是多恨嫁呀,看这婚礼架势,巴不得天明就把女儿赶到婆家去。”
他发着牢骚,见宋继儒毫无反应,埋头专心吃着喜宴,不解问:“宋兄,你不觉得这婚礼处处透着古怪吗?”
宋继儒吞下嘴里的饭食,说:“一个愿嫁,一个愿娶,天作之合。张兄找到归宿,你们在此地多陪他几日。我耽误太多日子,明儿一早就启程出发。”
“我们陪你!”三人异口同声说,端起碗狼吞虎咽。宋继儒愣住了,搞不懂为什么总有人像狗皮膏药一样缠着他。至少,张长弓是甩掉了。
四人吃得正欢,新郎手执酒壶来向他们敬酒。酒过三巡,又特地为宋继儒单独倒上一杯,双手奉上,感激不尽:“这杯敬给媒人。没有宋兄鼎力相助,张长弓也不能抱得美人归。请宋兄满饮此杯!”
宋继儒乐呵呵地一饮而尽,只觉头晕目眩,摇摇欲坠。张长弓一把搀住他,浅笑说:“宋兄,您醉了,我扶你到屋里休息。”
宋继儒摆手,口齿不清地说:“不……不用……”话虽如此,人却不由自主靠在张长弓肩头昏睡过去。陈忠、李福、王乙不住口嘲笑:“书呆子酒量太浅,这才几杯就醉倒。”说着话,眼见天旋地转,都禁了口,望后扑地便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