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晃过了二十多天,宋继儒从一团乱麻中渐渐理出头绪----凡事急不得!
张长弓是大财主,只在意逍遥苑新楼的施工;工匠们收工后渴望有放松身心的地方,强烈要求先修葺公共浴场。宋继儒最看重军事要塞,这些设施的恢复反被忽略,连最支持他的韩擒豹都发话:“有我屯兵在此,胡戎哪敢窥视?不如顺应民意!”
蒲类多年无战事,民不知战久矣。从庙堂到江湖,没人相信谁敢冒犯强盛的大唐。宋继儒不得不妥协,把修复军事设施排在后面。他时常忧心忡忡伫立在戍楼,看着荒废的护城河、破败的城墙发呆。朋友中只有陈忠和高仙草理解他,常陪伴左右开解。
“不患寡而患不均,你不如拉长各项设施建设的时间,让更多人从中获益。”高仙草分析。
“不患贫而患不安,你协助县令把蒲类城管治得井井有秩,百业兴盛,士民仰服,百姓安居乐业,也是功德。”陈忠安慰。
宋继儒无奈接受朋友们的建议。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建设蒲类的资金大部分由张长弓垫付,这家伙动不动就提出以垫资为聘礼,求娶韩雪儿。害得宋继儒噩梦连连,梦见蒲类破产,自己不得不用韩雪儿抵债。
压力极大的宋继儒比谁都更盼望着张吉的出现,把妹子托付给一位赤诚忠厚、踏实负责的君子,可比一个迷途知返的浪子靠谱多了。因此,他一有空,就会来戍楼了望,盼望张吉尽快出现。
因了宋继儒的加盟,蒲类人登戍楼眺望的热情愈发高涨,甚至有小商小贩在城楼吆喝卖货,城楼俨然成了风景名胜之地。
韩擒豹有苦难言,只得强颜欢笑。他在亲人面前夸下海口,确保张吉和韩雪儿的婚事万无一失。张吉迟迟不露面,无异啪啪打他的老脸。
黄昏,一轮红日隐入尘烟。韩擒豹和张长弓结束了一天的眺望,各自步下城楼。突见一人一骑扬鞭策马从东而来,二人神情紧张,返回高楼。城楼上的人大声喝彩:“好骑手!”
那人黑袍黑马黑毡帽,只腰间系了条白腰带,黑色大氅在风中招展,倏然已到城门口。他在吊桥前勒住马,抬头见箭楼耸立云端,雉堞缺口黑压压探出一排好奇的脑袋。众人看得分明,来人五十左右年纪,龙眉凤目,三牙掩口髭须,气度儒雅。多年养尊处优,风吹不着,日晒不着的,容颜变化不大。有人认得他,高喊:“孟星大哥,什么风把您吹回蒲类了?”
此人名叫韩孟星,武艺高强,忠诚勇猛,且马术精湛,行动敏捷。韩擒虎微末时,与他同为斥候,两人肝胆相照,配合默契,屡建奇功。韩擒虎发达后,他跟着水涨船高,被推荐为宋士廉的心腹长随,备受器重。他们一行人护送韩雪儿出塞,在敦煌久候宋继儒不至,兵分两路,一路继续西行,一路南下寻找宋继儒。
韩孟星和韩思安等人南下途中见到蒲州县衙签发的通缉图文,宋继儒赫然在榜。一行人再次兵分两路,韩孟星往蒲州县查明真相,伺机行动,必要时劫狱;韩思安前往宋士严、宋士正处求救。
韩孟星日夜兼程奔赴蒲州,杨县令贪赃枉法已被诛杀。他循着宋继儒留下的蛛丝马迹一路打听,返回敦煌,得知少主人已平安无事回到蒲类,心里大石落下,火速往北与韩思安会合,防止宋家兄弟白跑一趟。他羁绊良久,今日才抵达蒲类。
韩擒豹也认出他来,不免有些尴尬。
韩思安、韩孟星、韩远河、韩长青四人均为韩擒虎的生死之交,陪着韩擒虎筚路蓝缕、餐风露宿一步步爬上高位,地位无人可以撼动。韩擒虎感激他们,推荐四人做了宋士廉的贴身长随,生活安稳舒适,远离战场上的刀光剑影。韩擒虎在四人眼皮底下被毒杀,四人悲愤无比。凶手没抓到,韩擒豹兄弟又软禁宋婉儿,夺取宗主令牌。四人如火山爆发,把韩擒豹兄弟狠狠揍了一顿,护着宋婉儿母子久居长安,再没回过蒲类。
韩孟星长相斯文,性情却刚烈如火,当年揍韩擒豹弟兄属他出手最重。他陪侍宋士廉多年,耳濡目染,变得平和敦厚。见到韩擒豹,慌忙率蹬下马,以军礼跪下禀告:“韩将军,小人奉宋夫人命令先行来蒲类安排住宿。他们一行人随后就到!”
韩擒豹慌忙搀起,还礼说:“兄长何必如此客气,折杀豹子了。”
他拉着韩孟星的手,低声问:“哪位宋夫人?”
韩孟星伸出四个手指,韩擒豹瞬间明白是沈梅笙,嘀咕说:“怎么回事?宋夫人不好好呆在北州,来蒲类干什么?”
韩孟星环顾左右:“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宋夫人不愿住县衙,蒲类可有拿得出手的客栈?夫人把小姐少爷都带来了,加上丫鬟仆妇有十来人。”
韩擒豹为难:“蒲类大兴土木,商旅云集,所有的客栈保不定都住满了。只有醉归楼设施最好,房金最贵,兴许有空房。”回首见张长弓在城楼探头探脑,招手示意他下来,又忐忑不安问:“宋夫人该不会是来接两个孩子的吧?你转告她,万万不成。靖儿刚刚在此铺开摊子,需有始有终;雪儿也定要在他爹的陵墓前出嫁。”
“唉,婚事黄了!张吉亲自到宋府退的婚,把他的生辰八字都要回去了。”韩孟星压低声音,见张长弓已飞奔下来,把未说的话吞进肚里,转而行礼说:“公子好快的身法!佩服!佩服!”他以动作敏捷出名,行家看门道,眼前这个年轻人功夫不弱。
张长弓笑容可掬还礼,听说要住宿,一口答应:“没问题,包在我身上。请随我来,看看是否遂客官的意。”
他飞身上马,韩孟星暗自叫好,身手利落也上了马,对韩擒豹拱手:“将军,等我把宋夫人安排妥当,再来复命。”
韩擒豹看两骑绝尘而去,心里七上八下。宋士正没来,他不便与女眷打交道,自回县衙通知韩雪儿兄妹。
兄妹大吃一惊,忙不迭换衣前去城门口迎接。韩雪儿边系着帷帽边吩咐人腾房。
韩擒豹不耐烦说:“你舅母嫌县衙狭小,不愿住这里。女人最难搞,挑三拣四的,不比我们男人,茅草堆里也能将就。她们住醉归楼,你去跟张长弓说,房金由韩府出。”
兄妹对视,脸上显出古怪神情。
韩擒豹不明就里,挥手说:“快去吧!舅母是客,不能让人挑理。”
他心烦意乱,待兄妹离开后,召集家人在书房商讨婚变一事。几人百般猜测,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韩崇文忐忑不安说:“会不会是陈忠向上峰报告了什么,张将军为避嫌才退婚?听说张吉一向以汉朝卫青为榜样,谦恭低调,非常爱惜羽毛。”
几道责备的目光向韩擒彘射来,韩擒彘慌忙喝茶掩饰,期期艾艾说:“难道嫌弃蒲类太过破旧?不正在翻修吗?”
却说宋继儒兄妹两骑并辔沿青石板街道急急驱驰,后面跟着四个丫鬟。前行没多路便看见醉归楼,门口站着张长弓和韩孟星。两人笑容满面,已然熟络。
几人下了坐骑,上前行礼。韩孟星慌忙回礼,说:“使不得!”眉开眼笑说:“骑术都进步不少。”又慈爱看着韩雪儿,说:“不错,不错,在蒲类学会了骑马,有点将门虎女的风范了。”
韩雪儿含羞带怯横扫他身后的张长弓一眼,张长弓调皮眨眼,娇娇忍不住恶狠狠瞪着他。几个丫鬟拉着韩孟星的衣袖亲热说话,叽叽喳喳如雀鸟呱噪。
韩孟星抚须大笑,说:“打住!打住!莫让人笑话宋府的丫头没规矩。”他无妻无子,孑然一身,早把这些孤儿看做亲生。
众皆笑,宋继儒低声问:“星叔,舅母几时到?住宿安排妥当了吗?”
韩孟星点头,不无感激:“多亏这位掌柜。醉归楼住客已满,他让出自己的私房。我看过了,阁楼玲珑纤巧,富丽堂皇。既有外厅也有卧室,休息会客两不误,一家三口住下绰绰有余。且洒扫得十分干净,掌柜还答应换上全新被褥。”
暮色渐浓,醉归楼门口挂起两串长灯笼,灯火一片,新粉刷的红漆光亮照人,客人进进出出如流水,隐约能听见一楼大堂饮酒作乐喧哗声。
宋继儒低语:“要不上别家再看看?”
韩孟星说:“这么晚了,再哪里去寻旅店?寻找了,难保没住满?这里食宿齐全,房金再高,只须一间让主人住下便行。我们其他人或县衙或公屋,甚至马棚,都好应付。”
宋继儒向张长弓抱拳致谢,嘱咐先记账,待夫人离开后来韩府结账。
张长弓眼瞥韩雪儿,微笑:“好说,好说,不过几套衣服罢了。”
韩雪儿眼看别处,佯装不懂。
正说着,高仙草从屋里出来,她笑吟吟牵起韩雪儿的手:“太好啦,你舅母住在醉归楼,我们可以时时见面了。”不由分说,拉她上楼:“来看看,张长弓的房间,景色可美了。”娇娇等人慌忙跟去。
店内红灯处处,内外新粉了红漆,楼梯铺着红地毯,配着雪白的粉壁,奢华无比。韩雪儿进入房间,从前窗望去,蒲类县城尽收眼底,西边天穹下一抹橘红晚霞格外动人。外厅门窗桌椅、案几屏风古色古香,地上铺着名贵的波斯地毯;卧房在里间,一应陈设皆极珍异。杂役已搬走张长弓的私人物品,重新洒扫,更换新被褥,点燃香薰,芳香四溢。
韩雪儿露出满意笑容,说:“舅母车马劳顿,今夜可好生安息。”
阳春趴在榻上,看见旧主人,喵喵直叫。韩雪儿爱怜轻抚它可爱的圆脑袋。阳春得意洋洋跳下地,钻入床底,叼来一本薄册邀功。韩雪儿好奇翻看,羞得面红耳赤,把书塞给高仙草,一言不发扭头就走。高仙草打开一看,不知所措。娇娇眼尖,见薄册画影绰绰,忍不住问:“什么好东西?”
高仙草面红耳赤,尴尬得脚趾头抠地,恨声说:“张长弓的,我还给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