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清早,英武可汗带着张长弓、韩雪儿去森林打猎。寒冷秋风脱下树木的衣裳,落叶遍地,森林里的鸟兽都在为过冬忙碌。韩雪儿穿着突厥的猎装,外罩嵌金金枝玉叶狐裘紧身袄。那堆迭如小山般高的发髻颤颤摇摇,珠光射人。头戴帷帽,长长的白色面纱笼罩全身。不仅是为抵御风沙,也为维护大唐仕女最后的颜面。不管英武可汗如何宠爱,赏赐金银珠宝无数,都改变不了自己身为俘虏的现状。
韩雪儿已能娴熟地骑马驰骋,英武可汗和张长弓一前一后保护着她,防止突然窜出什么猛兽。浩瀚的森林也在为生儿育女做准备,光秃秃的树杈上挂满了干果,里面藏着新生命。有的又细又长,挤挤挨挨如同一个个小豆荚;有的鲜艳夺目如同一串串红珍珠;有的小果实简直就像一朵朵黄色的玫瑰花……
韩雪儿目不暇接,默默观赏。张长弓似她肚里的蛔虫,凡目光所及,总是适时进行介绍。英武可汗觉得张长弓的话太多,却不以为意。他非常自负,安排狩猎就是想展示自己的武力。男人靠肌肉征服天下,而不是舌头。
韩雪儿在一棵高大的榛子树下勒住马,抬头好奇仰望。树上已没有榛子,只有几个圆圆的洞。折断的树枝上穿着一些晒干的蘑菇。
张长弓低声说:“那是松鼠的洞穴,里面储藏着收集来的坚果和果球。小东西聪明极了,蘑菇也是它们晒的。到冬天大雪封山时,它们就不会挨饿了。”
韩雪儿难以置信,目不转睛盯着圆洞。张长弓模拟松鼠发出吱吱的叫声。一只毛茸茸的褐色松鼠探头探脑钻出洞,跳跃地爬上一根高枝,警惕地看着三人。
一支羽箭射向空中,小松鼠中箭从枝头掉落地上,手脚抽搐片刻,很快身亡。英武可汗得意洋洋收起弓,带着自得的神情看着韩雪儿。
韩雪儿扫兴不已,不解问:“松鼠肉能吃吗?”
张长弓翻译:“韩姑娘赞叹可汗箭术天下无双。”
阿史那·杜平大悦,箭无虚发,途中遇见的小动物皆难逃魔掌。黑琴鸡、灰野兔、雄松鸡、臭伶鼬……连成一串献给韩雪儿,直到箭筒空了。他不无遗憾地收起弓,看着一无所获的张长弓,嘲讽说:“你是我见过最名不副实的人。”
张长弓笑笑不说话,提议到夷播海观赏大雁。
三人出了森林,只觉寒风刺骨。张长弓解下身上的狐裘替韩雪儿披上。阿史那·杜平迷惑不解,愣愣地看着,糙汉不习惯如此表达爱意。恰在此时,太阳穿过厚厚的云层,金色阳光倾泄而下,温暖舒适,瞬间入夏。
韩雪儿问:“此地的天气都是这样忽冷忽热吗?”顺手把狐裘还给张长弓。
阿史那·杜平笑说:“有一年夏天,我正在夷播海游泳,突然狂风大作,先是下起鸡蛋大的冰雹,后来飘起鹅毛大雪。我光着身子躲到帐篷里,冷得发抖。两个时辰后,雪停风息,太阳出来,又是炎炎夏日。”
韩雪儿大奇,沉思良久。
阿史那·杜平好奇问:“韩小姐在想什么?”
韩雪儿被打断绮思,羞涩说:“都说皇帝天威难测,这才是真正的天威难测。”
阿史那·杜平摇头:“不是皇帝天威难测,而是当你处于那样的位置,身边有无数人阿谀奉承,专一揣摩上意,投其所好。若不故弄玄虚、变化无常,只怕会被人玩弄于股掌之间而不自知。”
韩雪儿大惊,凝视阿史那·杜平,问:“可汗也知道齐桓公?”
别说阿史那·杜平,连张长弓都不知道。韩雪儿耐心讲述齐桓公晚年因为宠信易牙、竖刁、卫开方三个佞臣导致国家政治混乱,齐国霸业由盛转衰的故事。易牙烹子献糜,竖刁自阉入宫,卫开方舍弃卫国太子之位追随齐桓公十五年,父母死亡不奔丧。管仲临死前警告齐桓公:这三人所做之事有违人之常情,他们肯定有更大的欲望。如果继续亲近他们,必会乱国。后来发生的事情验证管仲的话,齐桓公重病时,这三人趁机作乱,导致齐桓公最终被饿死,尸虫遍地,六十七天后才收殓。
阿史那·杜平深以为然,他看着张长弓,笑嘻嘻说:“身边人多次劝我,抢了你的黄金杀掉你,我一直不许。你挖空心思接近我,却从不隐藏是为汗血宝马而来;你对我的可敦殷勤备至,作为男人,我当然知道你的真实目的。正因如此,我才敢亲近你。”
张长弓脸色大变,汗流浃背。幸亏自己目的单纯,不会威胁英武可汗的政权,才侥幸活到现在。
韩雪儿早被折服,凝视可汗脸上疤痕,若有所思。
张长弓解释说:“突厥人在遇到大忧大丧时,会用刀划脸来表示悲戚。可汗父母双亡,所以左右脸颊各有一道刀疤。”他见韩雪儿花容失色,笑着说:“你我若为夫妻,我死在你前头,你大可不必伤悲,孝期一过就快快乐乐改嫁去,我在地下绝不怪你。”
韩雪儿面上一红,嗔怪说:“你也太大胆!他虽然听不懂我们的话,但少失怙恃,却能治理偌大一个汗国,绝非庸才。执掌权柄之人,杀伐决断,冷酷无情,你与他们打交道,无异与虎谋皮,稍有不慎就搭上自己性命。”
张长弓见她关心,心里一甜。转头对阿史那·杜平说:“韩小姐以为你脸上疤痕是被仇敌所伤,我刚给她解释过了。她大为感慨,说自己也是幼年丧父,叔父们霸占了家财,把孤儿寡母赶出蒲类,只得依仗长安的舅父生活。寄人篱下,尝尽世事艰辛,种种委屈不足为外人言。大舅宋士廉尸骨未寒,其他舅父就霸占财产,把他们兄妹赶回蒲类。叔父们碍于名声勉强接纳,表面是娇滴滴的千金小姐,暗地当奴仆使唤,与奴仆同吃同睡,每日针黹活计都有定量,没完成连饭都没得吃。”
阿史那·杜平大吃一惊,问:“当真?”
张长弓翻译:“会做针黹吗?”
韩雪儿点头。
阿史那·杜平面露忿色,起了同病相怜之心。他的父亲吉利可汗死后,叔父强娶母亲,霸占汗位,把自己赶到北边的荒芜之地牧羊,并多次派人加害。母亲令忠心耿耿的塔拉带着他东躲西藏,多次通风报信使他及时脱险。阿史那·杜平历经九死一生终于长大成人,因尚节义,善骑射,多谋略而成为部落人人崇拜的英雄。叔父作威作福,变更旧俗,政令烦苛,属民不堪其苦,内外离心。阿史那·杜平振臂一呼,众望所归,很快推翻叔父统治,登上汗位,是为英武可汗。他杀死叔父所有的孩子,包括叔父与母亲所生之子。母亲求情未果,伤心而亡,英武可汗成为真正的孤家寡人。
张长弓熟悉这段历史,见阿史那·杜平上钩,顺着话头叹息:“唉,没爹的孩子真可怜啊!韩擒豹、韩擒彘真不是人!不念韩擒虎提携之恩,也无骨肉亲情!”
阿史那·杜平气愤不已,怒骂出声:“可怜韩擒虎一世英雄,却死在自己亲兄弟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