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夜风裹着渤海湾的咸涩,刮过明州城堞时,将苏定方战袍上的血渍吹得发硬。他反手将方天画戟插在檐下兵器架上,戟尖挑起的刘黑闼军旗“刘”字被夜露洇开,像团正在褪色的血迹。门廊下的纱灯忽然晃了晃,高慧英的身影已披着月光迎出来,腰间悬着的青霜剑还未出鞘,发间却别着他去年送的檀木簪子。
“定方哥!”她的唤声里带着颤音,指尖掠过他肩甲上的凹痕——那是方才与梁建方铁槊相击时留下的。苏定方低头望见她裙角沾着的草屑,想起今早她执意要去城西粥棚施粥的模样,心头一暖,却故意板着脸:“不是说过别等我?夜风冷。”
高慧英不理他的佯装严肃,伸手替他解下护心镜,露出里面半旧的中衣,领口处绣着的并蒂莲已洗得发白——那是她嫁过来第三日连夜绣的。“刘黑闼的人怎会摸到明州城?”她将热毛巾递给他,目光落在他腰间晃动的玉佩上,那是窦建德亲赐的“夏”字玉牌,边缘还留着battle时被箭矢擦过的痕迹。
话音未落,屏风向后一折,高雅贤拄着龙头拐杖走出来,锦袍外随意披着件旧甲,肩带还是用麻绳胡乱系的。“定方,”老将军捋着斑白的胡须,目光扫过兵器架上的方天画戟,“方才巡城的斥候来报,城北松林有异动,像是……”
“像是突厥人的狼烟火。”苏定方接过话头,擦手的动作顿了顿。他与高雅贤对视,两人眼底都掠过一丝警惕——三年前窦建德与突厥结盟时,他曾在雁门关外见过这种用狼粪烧制的烟,其烟直上如柱,正是突厥铁骑南下的讯号。
高慧英忽然握住他的手,掌心的茧子擦过他虎口的旧伤。“母亲今日又问起你当年在衡水关的战事。”她轻声说,指节轻轻叩了叩内室的木门。苏定方望去,见母亲房里的烛影里,映着个佝偻的身影,正对着墙上的麒麟箭袋出神——那是他十五岁射杀猛虎时用的箭袋,母亲至今仍宝贝似的供在墙上
推开雕花木门,樟木香混着艾草味扑面而来。苏老夫人扶着丫鬟的手起身,满头银发梳得一丝不苟,身上穿的还是十年前窦建德赏赐的蜀锦襦裙,衣襟补着细密的针脚。“定方啊,”她颤巍巍拉住儿子的手,指尖抚过他手背上的伤疤,“听说今日又和人动了手?”
苏定方单膝跪地,任由母亲替他整理凌乱的鬓发。烛火将他的影子投在墙上,与少年时的剪影叠在一起——那时他刚随高雅贤习得第一式戟法,也是这样跪在母亲面前,让她替自己包扎伤口。“娘放心,”他低头望着母亲鞋尖绣的萱草花,那是高慧英新绣的,“不过是几只跳梁小丑,伤不了儿子。”
老夫人忽然从枕头下摸出个油纸包,里面是几块蜜渍梅子:“慧英说你爱吃这个,特意托人从河间府捎的。”苏定方鼻尖一酸,想起东征西讨的这些年,母亲总把最好的东西藏在枕头下,等他回来。窗外传来更夫打更的梆子声,已是三更天,他刚要劝母亲歇息,却见她从柜中取出个锦盒,里面整整齐齐码着他每次寄回家的捷报,最底下压着一张泛黄的纸——是他当年的投军状。
“定方,”老夫人忽然握住他的手,眼中泛起泪光,“娘不图你封王拜相,只望你……”话音未落,高慧英端着参茶进来,见状忙放下茶盏,替老夫人轻拍后背。苏定方别过脸去,望向窗外的月亮,明州的月比河北的更清冷些,却照得见母亲鬓角的霜雪。
寅时三刻,苏定方登上明州北城。城头的风卷着沙砾打在脸上,他抬手按住腰间的“夏”字玉牌,触手一片冰凉。身旁的岳飞抱着一捆令旗跟上来,少年的甲胄上还沾着夜露,却掩不住眼中的神采:“苏帅,方才在西角楼发现可疑脚印,像是穿胡靴的人留下的。”
“胡靴?”苏定方挑眉,接过岳飞递来的狼烟火残屑,放在鼻间轻嗅。烟屑里混着苜蓿草的气息,正是突厥左贤王部的惯用配方。他转身望向北方,夜色中,河北要塞的轮廓隐约可见,那里曾是他与窦建德并肩作战的地方,如今却像一道伤痕,横亘在月光里。
“传令下去,”他将狼烟火残屑收入皮囊,声音里带着冷铁般的决意,“从今日起,明州四门加派三倍岗哨,凡出入者必验文牒。另外,派人去河北道各要塞,就说……”他顿了顿,目光落在远处明灭的渔火上,“就说我苏定方的防区,容不得半粒沙子。”
岳飞领命而去,脚步声惊醒了城头的宿鸟。苏定方独自倚着女墙,方天画戟斜靠在身侧,戟身上的血槽还凝着未干的血。他忽然想起高雅贤方才的话:“建德最近总在凌烟阁画像前徘徊,有人看见他对着秦叔宝的画像叹气。”指尖摩挲着戟杆上的刻痕,那是他每次胜仗后刻下的记号,最新的一道,是今早打退刘黑闼时留下的。
卯时,东方既白。苏定方回到府邸时,正见高雅贤在院子里舞剑。老将军的“燕返”剑势依旧凌厉,剑光过处,竹枝纷纷落地,却在即将触及石桌时骤然收势——桌上摆着一碗热气腾腾的羊肉粥,正是苏定方最爱吃的。
“昨夜派人查了刘黑闼的底细,”高雅贤收剑入鞘,声音里带着压抑的怒气,“那厮竟与突厥右厢察斤有书信往来,信里……”他忽然住口,目光投向正屋方向,确保高慧英不在附近,“信里提到‘明州无主,可取而代之’。”
苏定方的手在门框上按出一道浅痕。突厥人对河北的觊觎,他早有察觉,却不想刘黑闼竟敢勾连外敌。更让他心惊的是,信中“明州无主”四字,分明是在试探窦建德对他的信任。“岳父,”他转身望向东方天际的启明星,“今日我便去乐寿宫,向主公请命巡查河北道。”
高雅贤望着眼前的女婿,忽然想起二十年前那个在田间舞戟的少年。那时的苏定方眼中只有杀贼报国的火,如今历经沧桑,那火却依然未灭,只是多了份寒星般的冷毅。“定方,”他伸手按住年轻人的肩膀,“若觉得累了,便带慧英回瓦岗吧,那里……”
“瓦岗的麦田该播种了吧?”苏定方忽然打断,嘴角泛起一抹苦笑,“等巡查完河北道,我想带慧英去看看,当年我们埋酒坛的那棵老槐树,该开花了。”
晨雾漫进院子,沾湿了兵器架上的方天画戟。苏定方抬头望去,明州城的百姓已开始了新的一日,有人挑着菜担走过街角,有人在井边浣衣。他摸了摸腰间的玉牌,“夏”字刻痕在晨光中清晰可见,像一道烙在血肉里的印记。或许窦建德不再信任他,或许朝廷早已遗忘他的功勋,但只要这方土地上还有百姓需要守护,他苏定方的戟,就永远不会生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