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蓝的天空隐现着月亮的残影,如巨鳌匍匐着的临安古都宁静致远。
稀朗的灯光映出早起忙碌的身影,贩夫走卒挑着担子穿梭其中,串起城市的脉络。
霜深露重,初春的早晨尚不暖和。
御湖园外的那座桥结了一层薄薄的白霜,经过时得小心翼翼。
小王爷在王府不受宠,蕤意是知道的。
可都到这个时候了,也没人来送送小王爷。
这是她不曾预料过的,衡王对小王爷的亲情淡薄到稀如空气。
她心头涌上一阵酸涩。
转念又想,与其和不爱自己的亲人虚与委蛇,倒不如这样两不相见,免得做作,心生厌烦。
小王爷向来比她豁达,应该早就参透了这一点。
走在结霜的桥上,光是保持平衡就很难,何况还带着两口大箱子。
他们几人费了大劲,成功把箱子运到王府门口。
大门前,五百官兵身着铠甲,精神抖擞,严阵以待。
皇上派他们来护送翁叡祺的西南之行,任由听遣。
王府的大总管出面,和翁叡祺话别,替王爷转手送给他一块玉佛。
两人进行一番必不可少的虚假客气,你祝我平安,我道会牵挂亲人。
做完套路,一行人浩浩荡荡离开。
蕤意的父母执意要送他们到城门口。
早上起来,蕤意就发现她的母亲眼睛红肿,肯定是昨晚担惊受怕哭的。
真到分别的时候,不止她母亲,她父亲也呜呜哭起来,很是伤心。
过往的旅客和行人都忍不住侧目打量。
王蕤意和小王爷对他们来说是世界上最重要的人。
要是可以,他们巴不得替这两个孩子受罪。
蕤意心疼地抱抱她的爹娘,鼓励他们振作点,她和小王爷一定会平安无事地回来。
她强忍着,不敢在他们跟前掉眼泪。
依依不舍告别后,无数辆马车徐徐走远,踏向陌生的前方。
在马车上,王蕤意也不敢流露任何自己的伤怀之情。
除了小王爷,车上还坐着参将和校尉,她哪儿敢放肆。
这一路不像王蕤意想的那么轻松,翁叡祺一直忙着和下属讨论最快的行进路线和稳定民众的手段,听说那儿已经发生了暴动。
还没到拓比城,小王爷已经累得憔悴几分。
整整七日的舟车劳顿,他们到达拓比地界。
越过低矮的山脉,映入眼帘的是一望无际的平田,和王蕤意想象的拓比城完全不一样。
她原以为这儿偏隘、封闭,就像她穷山恶水的故乡永嘉县,一点不给人生存的希望。
拓比城很美,辽远宽广的沃土良田,种着一大片的芸薹,开着亮眼炫目的黄花。
她很难把这岁月静好之地和传闻中的落后小城联系起来。
官道从农田中穿过,马车不徐不疾地赶向前方的城门。
守城士兵卑躬屈膝地接待他们,大开城门,一路鞍前马后,引着大众人马到达县衙。
这儿是拓比城里最气派的地方。
里面只有几个仆人忙活,不见县令的踪影。
县令早在正月里携家眷逃跑了,徒留一城恐慌的民众,群龙无首。
王蕤意在马车上时就悄悄打量街上的人们。
对于临安人的到来,这些人并不像守城士兵那样表现得热络和欢欣。
他们直愣愣盯着一辆又一辆驾过的马车,麻木的眼神嵌在他们面黄肌瘦的脸上,很是煞人。
王蕤意在他们神情里看到的不只是麻木,还有戒备。
这些人十分不欢迎外来人,甚至带着敌意。
她生出些许担忧,也许前路不止有棘手的瘟症,还有未知的危险。
不过到这儿她确认了一件事,拓比城哪儿死成了一座空城,明显是谣传,大街上还站着乌泱乌泱的人呢。
临安离这儿太远了,真相越过重重山路也会变成谣言。
小城比不上都城的繁华和四衢八街,却有它自己的韵味和美丽。
西南特色的精美木屋鳞次栉比,石板街干净整洁,四通八达。
王蕤意可以想象,在没有瘟症之前,这儿该是多么热闹和幸福。
官府后衙的房间有限,只能住五十来人,得另找住处安顿大部头的官兵。
临出门前,翁叡祺十分不放心王蕤意,把她安置在主院厢房。
他拿出一个小瓷瓶和小铃铛给她,“这瓶里的药间隔两个时辰吃一颗,保护你不会染上病。
我这一趟出去,可能很晚才回来。不要害怕,暗处有人保护你的安全。
你有需要的时候就摇一摇这个铃铛,他们会帮你的。”
她很是诧异,小王爷怎么会有保人不生病的药?
暗处的人就是御湖园里经常一晃而过的黑衣人吗?
这些疑问却不能冲口而出,她懂得压抑自己的好奇心。
屋外的参将催得急。难得有两人独处的时刻,翁叡祺抓紧时间再说最后一句话:
“别穿我衣服了,换回女装吧。穿了也没用,他们都看得出你是女人。”
他摸摸她的头,勾起唇角,笑得不怀好意,眼里是对她才有的温柔和宠溺。
王蕤意羞红了脸,气恼自己欲盖弥彰的行为好傻气。
他转身离去,少年高大的背影沉稳坚毅,给人安心的力量。
初到陌生的环境里,王蕤意也有很多事情要忙活,打扫屋子、擦衣柜、书架、叠衣服、铺床……
忙忙碌碌,傍晚已过。
消耗太多体力,王蕤意现在饿得能吃下一头牛。
可实在没力气下厨,她不想动弹。
抱着试一试的心思,她摇摇铃铛。
很快,屋外响起轻轻的敲门声。
蕤意走过去开了门,一个身形高大的黑衣人站在门口,
“王姑娘安好,我叫无影,秦公子吩咐我伴您左右。请问有什么吩咐?”
听了他的名字,王蕤意忍不住偷笑,心中揶揄:名不副实哦,在御湖园你都被我瞧见好多次啦。
脸上却端得持重有礼,客气说道:“麻烦您帮我带些饭菜回来。”
无影细心地询问她口味上的偏好。王蕤意说了小王爷的偏爱,清淡、鲜嫩的菜色即可。
得到答复后,无影转瞬消失在院中。
不出半个时辰,无影提回一个精美的食盒。
王蕤意诚心谢过他,接过手,食盒提着沉甸甸的。
她拿出饭菜和碗筷,只简单盛一碗饭并几筷子的菜,又把饭菜放回食盒保温,等小王爷回来吃。
院子里寂静无声,仿佛这只是一个普通的夜晚。
王蕤意神情有些恍惚,她是来受苦受难的吗?这日子和在御湖园有区别吗?
纷扰和苦难一点没落到她身上,照样吃得好、住得好。
翁叡祺忙得脚不点地,直到夜半三更才有稍微喘息的机会。
他跨进主院,看到厢房还亮着灯,不禁心头一暖。
推门进屋,蕤意正在灯下看书。
见小王爷回来,她雀跃地上前迎接,为他除去外袍,端热水净手。
食盒里的饭菜早已凉透,王蕤意想拿到厨房热一热。
翁叡祺对吃的没那么讲究,劝她不用麻烦,将就吃点。
“傍晚的时候我们在外面应付着吃了一顿飧。忙到现在我又有些饿了,这些权当消夜,作凉菜吃。”
翁叡祺吃得斯文,细嚼慢咽。
王蕤意看着他疲惫的眉眼,很是心疼。
两个人就像寻常的两口子,在饭桌上唠唠家常,温和细语地关心彼此的一天。
翁叡祺没过多告诉她外面发生的事情,最关心的是她吃药了没有。
王蕤意拿出药瓶,放到桌上,“我怕这药珍贵,给您吃。您成日在外忙碌,更需要它。”
“乖,吃了。我那儿有很多。”
怕她不信,他又从袖子里掏出两瓶。
王蕤意这才放心,就着温水服用了一颗药丸。
吃下去没什么感觉,不苦不涩。不知是否真的有用。
可这时候她肯定要寄虚假的希望于它,不然她控制不了心里的担惊受怕。
收拾完毕,时辰不早,该歇息了。王蕤意睡在外屋的小榻上,小王爷睡在里屋。
刚躺下没多久,王蕤意听到外面“咚”的一声,像石头砸在地上,这声响在寂静的夜里格外突兀。
过一会儿,又有几声响。
不仅有砸石头的声音,还有莫名的声响,摔到地上啪叽一声。
王蕤意吓得瑟瑟发抖,不敢乱动。
动静太大,里屋的小王爷也听到了。
他披上外袍,快步走出来查看动静。
王蕤意见他出来才大着胆子跟在后面。
借着灯笼的光亮,他们看到院子里被扔了很多石块和死老鼠。
把王蕤意吓得够呛,紧紧拽着翁叡祺的衣角不放。
翁叡祺让她回屋,不要出来,锁紧房门。
王蕤意担心他的安危,执意要跟着。
“我不会有事,我只是去派人把这些闹事儿的抓起来。”
他眼里的沉着自信给了王蕤意宽慰,她乖乖放手。
她明白自己这个时候帮不上他什么忙,不拖累他都算好事儿。
当天夜里,官兵抓了十来个闹事者。
这并没有让王蕤意心安,她夜里睡得迷迷糊糊,噩梦缠身,担忧小王爷的艰难处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