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兮怡对娘家向来报喜不报忧,自己的遭遇只字不敢向父母亲提起。
她母亲来王府看望她时,翁绪假模假样在主院招待了秦家人,营造其乐融融的和睦假象。
但秦兮怡不说,不代表翁家人什么都不知道。
商人的耳线遍布各行各业,消息四通八达。
具有雷霆手段的秦牧汉怎么忍心对自己的女儿不闻不问。
待秦兮怡回娘家时,秦牧汉让夫人问问女儿愿不愿意和离,带着孩子回秦家来。
当朝女儿家和离休夫,说出去会被贻笑大方。
可秦牧汉顾不得那么多,他只想自己的女儿幸福。
可秦兮怡不为所动,她心已死,如今只为孩子而活,决不愿和离。
她要为自己的儿子守住爵位。
一旦离开衡王府,她的叡祺就没了皇家人的身份。
说到这儿,翁叡祺叹息一口气,淡淡的怅惘笼罩着他。
这样的小王爷让王蕤意心疼,不知道说什么好。
世间的法则就是这样,为父母而活,为子女而活,偏偏就不能为自己而活。
他的母亲选择为母则刚,值得钦佩。
可是,在小王爷心里,应该想要他母亲和离吧。
比起爵位,他更希望自己的母亲幸福。
她动作轻柔地拍拍他的背部,让他顺顺气儿,心里舒坦些。
翁叡祺继续同她讲从前的故事。
年幼的翁叡祺幸福快乐。当时他年纪太小,看不懂家里的明枪暗战。
毕竟他自打记事起,就很少看见父亲和其他兄弟姐妹。
他没想太多,只以为这是常态,家家户户都这样。
他的家太大了,见不着是正常的。
秦兮怡在翁叡祺身上倾注了所有母爱和温柔,很少说起他父亲及家里的事情。
他的娘亲给足了他安全感和满满的幸福。
翁叡祺在御湖园捣乱造反闹够了,会去他外祖家小住,基本每月都去。
他对秦家比对自己家还熟悉。
秦家上下都非常喜爱这个白白胖胖、嘴巴又甜的小家伙,任由他胡来耍闹。
秦牧汉极尽所能地送他好东西,恨不得摘天上的星星月亮送给他。
在小小的翁叡祺心里,这个世界有母亲、外祖一家就够了。
他爱他母亲、外祖、外祖母、大舅舅、大姨、二姨、三舅舅、表哥、表姐、表妹……
他爱他们所有人!
直到今时今日,翁叡祺都还记得他们大部分人的模样,准确地说出他们的名讳和生辰。
“我曾外祖叫秦武安,生平最爱喝两杯小酒。
曾外祖母叫刘笑容,见谁都乐呵呵的,那个时候她虽然年纪大了,但每年都坚持给大家做桂花酿,她做的酒香飘十里,没人比得上。
外祖叫秦牧汉,对着外人整天板着脸,不苟言笑。但对我们小辈别提有多溺爱了,舅舅们都很担心他会把我们这一堆小孩宠坏。
外祖母叫林嘉尤,她是个贵族世家的大小姐,行事端庄有礼,不喜欢听我们一群孩子吵吵闹闹。
她最爱在阆苑水阁作画,画的山水画和人物画都极好。
阆苑水阁是外祖特地为外祖母修筑的,里面很多奇花异草,还安装了地龙。就算冬天在那儿作画也不会冷。
两个舅舅秦兮文、秦兮越平日里忙得脚不沾地,但每天都会尽量赶回来和大家一起吃晚饭。
一大家子人围着一张很大的圆桌坐开,热热闹闹的。
吃饭的时候他们生怕我夹不着菜,一个劲儿地给我碗里夹肉。
两个舅娘陈婉儿、郭阳兰也很好,事无巨细地照顾着我们这群小孩子。
给每个孩子都准备了很多精致舒适的衣服,还会亲自下厨给我们做不太甜的糕点,生怕我们贪甜吃坏了牙齿。
我有三个表哥、两个表姐、两个表弟、两个表妹。大表哥比我大十岁,他叫秦瑞文。二表哥比我大八岁……”
翁叡祺如数家珍地讲着过往那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每个亲人的名字都是压在他心里的宝贝。
平日里无人可诉说,他很难过他是世上少数还记得他们来过这世间的人。
现在蕤意也知道了他们的过往,这代表着他们不会被遗忘。
以后他还要把这些讲给他的孩子们听,秦家会以另一种形式传承下去。
他的父亲来御湖园见他的次数很少,来也是为了要银子、珍宝。
秦兮怡才不会像从前那样傻乎乎的,翁绪一要就给。
她把自己名下的庄子、田地还有父母补贴的家给悄悄存了起来,放到翁叡祺名下。
听到这儿,王蕤意忍不住感慨,小王爷的母亲真的很爱他,为他留下这么多钱财。
翁叡祺摸摸她的头,惆怅地说:“单凭我母亲小打小闹的留点钱,能够我现在做个什么?”
他富贵的来源是他心底最深的秘密,也是他最难以释怀的痛。
天和五年,那时他八岁。
他的外祖察觉到一些风声,天子为国库亏空这件事日日烦忧,不仅减了大臣们的俸禄,还硬逼着每位大臣至少交出一件珍宝。
有些地方的富户还被安了些莫须有的罪名,被下狱抄家。
作为南穼朝最富有的家族,秦牧汉很难不警觉,树大招风风撼树,人为名高名丧人。
官场上与他交好的朋友以及老丈人都想方设法暗中提醒他掩盖风头。
形势所逼,不得不低头。秦牧汉找来两个儿子商议对策。
秦家的商业主要有钱庄、酒楼、米铺,以及大量的田地庄子。
秦氏主要靠开米铺发家。
在族谱里从秦牧汉往上数三代,会发现他们本不是临安本地人,而来自益州的涪城。
涪城产的米又香又甜,品质极佳。
但当时涪城地处洼地,四周群山环绕。这样高品质的好米并没有美名远播。
秦牧汉的太爷爷不甘于只在涪城做个小地主,他同妻子商量盘算,决心雇一支镖队把涪城的米运到临安去卖。
最先几百斤大米以正常价格分别卖给临安的几家米铺。
当时临安人从没听过什么涪城大米,卖不起好价也正常。
等第一批米全卖出去的时候,涪城大米的美名也渐渐传播了出去。
临安城稍微富庶点的人家都会特地买涪城大米吃,就算价格比普通大米稍贵也没关系。
第一次到临安卖米,秦牧汉的太爷爷没有赚到钱,这次不过是试试水,赔本赚吆喝。
见有利可图,太爷爷在当地以低价收购了更多的米,再加上自家粮仓里的,合计足有几千斤。
第二次到临安卖米,卖给了出价最高的米铺。
这一次,太爷爷赚得盆满钵满,盈余高出本钱好几倍。
一家人高兴之余,并没拿着这笔钱胡乱挥霍,而是在涪城本地购置更多的田产。
就这样十来年有余,太爷爷成为了涪城最大的地主。
除了官家的地,这涪城的私户田地基本都是他的。
做到这一步,太爷爷还是不满足。
他不甘心屈居在小小的涪城。
见识过临安的繁花富庶,怎么能不被它壮观的美所折服呢?
太爷爷举家搬到临安城,买下众多商铺,开起了专门的涪城米店。
等经营至今,涪城米店早已是声名鹊起。
店里不仅有涪城的好米,还有其他地方有名的好米。
秦氏只卖品质好、口感佳的大米。临安人都以能到涪城米店买得起大米为荣。
秦牧汉同儿子一商议,这米铺的生意没办法掩其光芒,它就是秦氏的活招牌。
不管他们怎么转移涪城米店的归属权,皇帝始终心知肚明这就是他们秦家的产业。
剩下能做手脚的也就是钱庄、酒楼和田地。
幸亏秦牧汉早有居安思危的觉悟,秦家传到他手里时已经富比一个州。
他深知人怕出名猪怕壮,在部署钱庄和酒楼的生意时,在明面上全看不出是秦家的生意。
那些个掌柜的也不知道自己的东家是谁。
但如果皇帝有心要查秦家的账本,难保不觉出点端倪来。
尤其是泰予钱庄和禾丰钱庄遍地开花,日进斗金,难保皇上不眼红。
他们得找个靠得住的人先捏住这部分产业,避过风头再说,等日后再拿回来。
想来想去,这个人得是翁叡祺才合适。
一来他年纪小,心思纯善,不会想着私吞外祖家的家产。
二来他是皇家人,皇上大概不会想落得个残害亲人的恶名。
再说了,谁能想到小孩子名下有这么多庞大的生意。
几人敲定主意后,秦牧汉找来翁叡祺,问:
“外祖要交一个很重要很重要的东西给你,你能替外祖保管好吗?
等日后外祖叫你还回来的时候,你愿意毫不犹豫地还回来吗?”
翁叡祺舔着糖,奶声奶气地说道:“我愿意。”
秦牧汉接着试探:“是很重要很珍贵的东西哦,你不想自己留着吗?”
翁叡祺稚嫩的童声说道:“我已经有很多珍贵的东西啦,不需要再抢外祖的。”
秦牧汉笑着摸摸他的头,宠溺地看着他,呻骂一声:“小淘气。”
原来这就是小王爷富可敌国的源由。
王蕤意听了这么多,翁叡祺对她来说终于不再是谜一般的人物。
可是,现在她知道小王爷并没有还回去。难道他会为了这些钱财干出丧心病狂的事情吗?
王蕤意有些不敢想。她的声音颤颤巍巍,问道:“那、那后来呢?”
空气瞬间凝滞,翁叡祺沉默地看着她,俊秀的眉眼里有化不开的哀悲。
看得出来,他并不是很想说。
王蕤意察觉到他有些不对劲,弥漫着山雨欲来风满楼的低压。
她捧住他的脸,亲亲他,“不想说就别说了。”
秦家的覆灭确实是翁叡祺心底最深刻的刺痛。
每次一想到便要疼得摧毁他的心脏。
他痛恨自己为何还在世上苟且偷生;痛恨好人没有好报,恶贯满盈的人却能心安理得坐在权力的巅峰,享受世人的膜拜。
再痛他也要说,至少要让蕤意知道他外祖一家含冤而亡,让她知晓最丑恶的真相,同他一起唾弃天不昭彰!
那是一个平常的下午,距离秦牧汉交账本和信物给他已经过去了好几个月。
风和日丽的天气,言笑晏晏的众人,没人知道大祸将至。
翁叡祺和表妹拿着鞭子,你一下我一下地抽着陀螺,好不快活。
突然,数不清的官兵黑压压地冲进府里,见人就抓。
有反抗厉害的当场白刀子就进去,像屠夫杀猪般心狠手辣。
几个小孩当场吓得嚎啕大哭。
秦牧汉和其他亲人第一时间冲出来,抱住孩子,质问官差为何到秦府行凶。
带头的不过是个九品的京畿县尉,平日里绝无机会到秦府作威作福。
现下他摆出官威,一脸法不容情地拿出圣旨,中气十足,大声诵读:
“朕膺昊天之眷命,门下制曰,经敌国细作逼供,秦氏一门私通外戚,勾结祸国,证据确凿,罪无可赦,就地正法,格杀勿论。”
天子要杀他们,随意安了个祸国的名头。
这圣旨于法理不合,就地正法于判案规程不合。
如果秦家真有祸国行为,那首先必定是全家一个不留全抓入大牢,严刑伺候,拷问他们究竟做过什么。
欲加之罪,便无罪证。真走法理这条路,秦家只能是无罪释放。
天子铁了心要吞并秦家财产,当然得耍出流氓行径,毫不讲理。
经历过大风大浪的秦牧汉意识到秦家完了,再无回旋余地,霎时心底哇凉,绝望无境。
青壮年家丁首先被制服,四仰八叉躺倒一大片。
红色的血水顺着石板纹路蜿蜒流动。
半生不求人,威严示众的秦老大此时抓过翁叡祺,跪倒匍匐在地,声色凄凉地哀求那个芝麻官:
“官差老爷,他姓翁,不姓秦,不姓秦!”
在生命的最后时刻,这位可怜的老人想着能保一个是一个。
此时再不求情,他秦家一点血脉都留不下了,“他是当今圣上的亲侄子,是衡王的嫡长子。望您不要错杀,饶他一命。”
说完,秦牧汉的额头重重点地,极其卑微跪地恳求。
翁叡祺早已哭得不成样子,他紧紧抱住外祖,嚎啕道:
“我不走!我不走!你们凭什么杀我外祖!”
他甚至想拿起鞭子抽打官差,被秦牧汉死死拦住,不准动手。
四下满门秦家人哭作一团,哀泣之声不绝于耳。
芝麻官知道秦家家世显赫,有几门皇家亲戚也正常。
圣旨上只说秦家人就地正法,可没囊括到皇姓之人。何况这还是个王爷的嫡长子。
芝麻官可不想被秋后算账,他明白自己就是个来狐假虎威的假面皮。没有过多思索,当即命人抱开翁叡祺,驾车送回衡王府。
翁叡祺拼死抵抗,坚决要和他的外祖死在一块儿。
官差抓紧时间办事,一刀毙命一个。
翁叡祺眼睁睁看着他的亲人一个接一个的丧命,他疼得都快疯了,声嘶力竭地求他们住手。
血飞溅到他深蓝色的衣袍,并不明显。
他想去捂住他舅舅、妹妹流血的伤口,却被官差死命抱住不撒手。
排山倒海的绝望和痛苦,他无能为力。翁叡祺痛恨自己不是神仙,弹指间让这些恶人灰飞烟灭。
哭泣声渐渐小了……
最后一个是他的外祖。翁叡祺宁愿自己被刀捅死也要奔到外祖身边。秦牧汉一直在求他走,不要回头。
可翁叡祺身上也有他的血脉,和他是同出一脉的固执不罢休。
脖颈间的血喷薄而出,洒到翁叡祺的脸上。
他呆愣在原地。他的外祖就这样去了?他所有的亲人是真的断气了?
脑袋空白了一瞬,他爆发出震耳欲聋的哭声,眼前都是血,多得仿佛灌满了他的眼窝,怎么都抹不去,睁开眼闭上眼全是红色的血。
百米之外都能听到他肝肠寸断的哀嚎,绝望的哭泣声。
两个小兵实在摁不住他,拿粗绳绑了他,扔到马车上,送回了衡王府。
那不计其数的官兵前来不仅是为了杀秦家人,更是为了搬空秦氏几世积累的海量财富。
杀人时不露面的大官在抄家时出现了,一群欲壑难填的道貌岸然之人。
他们生怕秦牧汉凭着交情向他们求情,会让事情难办,特地回避了这个场面。
大官们整整清点了半个月,才算把秦家一分不剩地压榨完。
万亩的田地被充为官田,数十万斤的粮食被运进官仓,不计其数的金银珠宝、名画古玩、房契全充了皇帝的封桩库。
皇上也许未来十年都不用担心他修宫殿的钱从哪儿来,底下的大臣也能松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