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芜心殿讲得口干舌燥,王蕤意看是时候走人,一直赖在这儿也说不过去。
芜心殿素来清静惯了,没人在意新来的神女是否太过冷清。
他们尊神、拜神却不亲近神。
王蕤意是个意料之外,她突然闯进桐之荷波澜不惊的生活,泛起涟漪,带来热闹和人气儿。
性情单纯的桐之荷看王蕤意的人生就像精彩的话本子,听起来跌宕起伏,叫人揪心。
她挥着手绢对走远的王蕤意念念不舍,大声嘱咐:“下次来一定要讲你和翁叡祺的爱情故事啊!”
没想到高高在上的神女也是个碎嘴子,王蕤意转回身,笑着答应她:“好的!下次再聚!”
从桐之荷的寝殿出来,王蕤意顺路去红树林后面玩水。
那片开得好看的莲花今日残败了许多,不少枝干花骨朵被摧残折断,明显留有人为损坏的痕迹。
王蕤意远远瞧见,心里苦涩得直冒怒气。平时这里只有自己来,到底是谁扰人清闲,破坏这幅美景?
那人似乎还没走?
王蕤意瞧着有团黑影在莲花底下盘着。她聚精会神看过去。
不,不是人影,明显是、明显是……
压抑不住内心的激潮澎湃,她直飞奔黑影而去。
越靠近她越笃定就是它。
顾不上脱去外袍,她直接跳进水里,抱住大黑龙的脑袋。
“龙龙,你怎么在这儿?我好想你!!”
黑龙突然被人惊扰还有些懵懂,没料到王蕤意会径直飞来抱住它。
祂秉承一贯的好脾气,温顺的任由她抱着。
王蕤意情绪太过大开大合,眼里闪动着激动的泪花。
黑龙没想到她看见自己会哭,灯笼般大的眼睛一时有些怔愣,不敢置信。
“龙龙,我真的好想好想你,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你。”
她紧紧抱住黑龙的大脑袋不撒手,真情流露的思念里掩盖不住浓浓的哭腔,豆大的晶莹泪花从眼中滑落。
那段与黑龙相依为命的漫长时光一直是她心底最美好的记忆。
狠心撇下它独留元空未央她一直心怀愧疚,从不曾释怀对黑龙的这份亏欠。
黑龙没有回应,她体谅祂不会说话。阔别重逢的喜悦胀满了她整个胸腔。
她将脸颊亲密地贴在黑龙的嘴角,珍惜这久别重逢的时刻,难舍难分。
由衷的笑容舒展她瓷丽的脸庞,温柔动人。
要是外人看见,肯定惊诧于她的胆大妄为,竟敢如此贴近神龙,不怕惹恼祂一口咬掉她脖子吗?
王蕤意绝对信任黑龙,不会被祂凶悍强大的躯体所震慑。
那些宁静致远的时光惊艳了她的过往,参透生命的本质,随心而欲。
任凭沧海桑田,她永远不会害怕大黑龙,与祂疏远。
正当她沉浸在重逢的喜悦时,拥抱的触感变得不对劲。
她睁开眼看见自己靠在一个男人的胸膛,吓得要死,赶紧脱手放开。却被男人的大手死死钳制腰肢,躲避不开。
要死了,此时此刻怪异到没眼看。她竟然和水火不容的轩寒笙贴在一起,造了哪门子的孽?
祂哪根筋搭错了,还不松手?
王蕤意内心愤愤不平,可又不敢拿眼瞪祂。刚才毕竟自己主动贴上来,她想责备祂也找不到由头。
王蕤意脑袋嗡嗡的,好好的大黑龙怎么变成了轩寒笙的模样。
唐突之间她接受不了如此的剧烈冲击,真想昏死在原地,巴不得是自己做的一个梦。
“当初为何不辞而别?”
轩寒笙目光沉沉,直视她的双眸,问出压抑在祂心底许久的迷惑。
轩寒笙问出这句话无疑证明祂真是元空未央里的那条大黑龙。
普天之下只有她和大黑龙知道这件事情,元空未央的经历她连翁叡祺都不曾告诉。
被当面质问,王蕤意很是心虚,支支吾吾,红透双颊。
她一时竟也忘了挣扎,任由轩寒笙抱着。
心绪不宁地支吾一阵,酝酿不出什么漂亮说辞。
王蕤意泄气地低下头颅,诚挚地说:“对不起。”
声音很小,却满是她深深的自责和亏欠。
当年她突然消失得无影无踪,轩寒笙以为她在海里凫水时出了意外,吓得祂拖着还未痊愈的身体在茫茫大海里搜寻,不管不顾地找了整整五十天。
元空未央的五十天意味着五十年的跨度。
还没完全长好的伤口再疼,祂从不敢放弃,害怕她在某个角落苦苦等待自己的拯救。
直到梧季进来元空未央后才制止了祂的疯狂行为,告诉祂别再找了,那个凡人女子回人间去了。
轩寒笙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说过会永远陪着自己,怎么可能突然不辞而别。
梧季解释送她进元空未央就是为了帮助她回凡间,她的目的从不是逗留此处。
她回了凡间,意味着他们再不能相见。
仙凡有着绝对的界限和禁忌,互不相通,亘古以来无法通融更改的铁律天道。
从前祂小心提防她知晓自己的神族身份,从不开口人语。
知晓她已经彻底离开的那刻,轩寒笙有些后悔,两人还没好好的说过话。
祂想不明白自己对那个凡间女子是什么感情。
首先绝不可能是喜欢,祂是至高无上的神龙,怎么会对卑贱的凡间女子生出欢喜。
极有可能是习惯了空虚寂寞里贪恋的一丁点陪伴,祂才会怅然若失。
祂追问梧季和她相识的点点滴滴。
可梧季也知之甚少,连姓甚名谁都说不出,与她只是一段微不足道的情谊,短暂相逢、互帮互助,仅此而已。
轩寒笙总害怕她居心叵测,会利用交情攀附神族、谋求飞升。
可她像温柔的清风过境,陪伴祂、照顾祂。
时候一到,走得毫不留恋,留下的只有真挚的笑声和记忆。
见惯勾心斗角的轩寒笙从没想过她真的无所求,不是伪装的单纯善良。
从她走后到现在,祂一直无法释怀她的不告而别,她明明说过愿意在元空未央陪伴祂一辈子。
大概看受伤孤单的黑龙可怜,她讲这些话来哄祂开心,并没真的把祂当回事,放在心上。
今天轩寒笙化作真身,等在莲花旁,是想捉弄她一番,吓吓她,惩罚她整日玩忽职守、不干正事儿。
没想到王蕤意再次见到自己竟如此高兴,哭得不能自已,完全超乎祂的意料。
她或许对自己有几分真心在。
轩寒笙幻化为人形,搬开长久压在心底的石头,问出耿耿介怀的那桩往事。
祂在给她机会,一个原谅她的机会。
王蕤意连敷衍祂都做不到,除了道歉,多的什么都不愿说。
在她看来,有什么好说的呢?
当初为了父母和爱人离开元空未央,足以说明一切,有亲缘的父母和翁叡祺就是比大黑龙更重要。
尽管她嘴上说着很喜欢大黑龙,要永远陪伴祂,可转头就放弃了祂。
她要把这些难堪的事实全讲出来,让那段记忆蒙尘、折损温暖的光吗?
木已成舟,过去难改。
缘由知道得太过清楚反而是一种伤害。
轩寒笙憎恶她的遮遮掩掩,摆明她回去就是为了找情郎翁叡祺才放弃祂。
先前的欣喜一落而空,轩寒笙唾弃她对自己有狗屁真心。
平静的冰湖下竭力掩盖滋滋乱冒的怒气,祂松开手,毫不客气将王蕤意推到水里。
祂冷漠得甚至不愿多看王蕤意一眼,弃之如破烂的抹布,丢弃得毫不留情。
毫无防备,王蕤意突然被推到水里,搞得十分狼狈,银墨色的长发湿漉漉覆在脸上。
抹开湿发,她看见轩寒笙的背影已经走远。
被人粗鲁对待,她应该生气的,可是她气不起来。
知道轩寒笙的真身是大黑龙之后,她的心绪复杂难堪,像剜掉的心重新长出新肉,有点疼,密密麻麻的痒,却又含着失而复得的喜悦。
此刻她才想通很多事情,为什么轩寒笙第一次见她面时不像其他仙神那样义愤填膺、高高在上,
为什么固执留她在天宫当丫鬟、救翁叡祺,不惩治她摧毁神殿之罪,只签契约了事……
一切的一切,原来只因祂是龙龙,温和可爱的龙龙……
身处迷雾森林的王蕤意豁然开朗,曦光和煦,金色光芒闪耀深林。
所有的苦难和分离都有了结局,她的人生迎来圆满,想要的原来就在自己身边。
从那天起,王蕤意痛改前非,不再贪图享乐,认真履行自己的职责。
她决定报答龙龙对她的好,每天恭敬温顺地在神殿侍奉,与轩寒笙寸步不离。
她拿出年少时在御湖园的干劲儿,特别温顺体贴有眼力见,不似以往杵在神殿的角落,挂着一张爱答不理的冷脸。
轩寒笙处理公务时,她恭顺候在一旁,低眉顺眼。
祂喉咙“哼”一声,她立马倒茶奉上。
祂看文书太久变得倦怠之际,她温柔地为祂轻揉太阳穴。
轩寒笙骂她也不回嘴,一改常态。
饶是她做到这个地步,轩寒笙仍旧不满意,看她哪儿哪儿不顺眼,后悔自己脑子被门夹了,一时想不开找她这个麻烦回来。
王蕤意持之报以慈母般的关爱,不燥不怒,总是用温和的笑脸面对。
同以前动不动就和轩寒笙干架斗嘴的王蕤意脱胎换骨得就像两个人。
轩寒笙心中冷笑,晚了,祂已经见识过她的真面目,不会再被温柔的把戏迷惑。
她怎么做也于事无补,狼心狗肺的卑贱丫鬟。
王蕤意哪儿知道祂用最大的恶意揣测自己。
看祂成日板着张脸,少言寡语,以为仍是在气她不辞而别的事情。
她已经尽力弥补,希望能消弥过去的那些不愉快。
说来可笑,堂堂帝神要什么没有,祂才不可怜,更不需要一个仙力低微的小仙来表示忠心耿耿。
王蕤意十分清楚这一点。
可如果什么都不做,她会愧疚。
她说不清自己对轩寒笙投以什么样的感情。
从前祂是温和可爱的大黑龙,默默陪伴在她身旁,就像一个乖顺忠心的宠物。
他们在元空未央里相依为命,祂重伤不治,激发她充满保护欲的母爱。
她精心照顾祂、爱护祂,直至祂痊愈。
一条濒临死亡的生命在自己手上重焕新生,这种自豪和满足感无法言喻。更别提祂一直是那么的温和可爱。
可现在的大黑龙幻化人形,坐在高高在上的天帝之位,心思深沉,让人难以看穿喜怒,对她满嘴讥诮之语。
这就像辛辛苦苦养大的孩子萌生了自我意识,祂不再像个宠物般乖顺听话,还很叛逆,成日跟父母对着干,轻易惹得人火冒三丈。
可做父母的哪儿能厌恶自己的孩子。
孩子长大了,有能力保护自己,做父母的应该感到欣慰。
只是夜深人静之时,她会些许惆怅,怀念那个温和可爱的龙龙,怀念过去的日子……
要是轩寒笙知道王蕤意把自己当儿子看,祂会摁着她的头逼她叫爹!
哪儿来的脸敢随便认亲。让她在天宫做贴身丫鬟足够抬举她,给祖上积德,还敢妄想天开爬到祂头上,不看清自己几斤几两。
幸好谁也看不穿谁,就让两人中间横亘着美好的误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