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炉火哔哔啵啵地跳跃着,映照着我脸上的皱纹,也映照着沙发上两个凑得极近的小脑袋。那是我的两个孙子,小虎和小文。小虎性子急,像只刚出笼的小老虎,总是瞪着圆溜溜的眼睛,催促着:“爷爷,快讲快讲!那个坏排长让你当诱饵,然后呢?那个狙击手打中你了吗?” 小文则安静些,但也抓着我的胳膊,小脸上写满了紧张和期待:“爷爷,你是不是很害怕?”

我放下手里的老烟斗,烟丝在铜制的烟锅里明明灭灭,像极了当年丛林里时隐时现的危险。我轻轻拍了拍小文的手背,浑浊的老眼看向窗外宁静的夜色,深深吸了口气,仿佛又闻到了那股子混杂着腐烂树叶、硝烟和血腥气的,越南雨林的独特味道。

“害怕?呵呵……”我干笑两声,声音有些沙哑,“在那个人命不如草芥的地方,害怕是跟你影子一样的东西,甩都甩不掉。你不是怕不怕的问题,而是怕到了极点,反而会生出点儿别的东西来……”

小虎和小文对视一眼,似懂非懂,更加专注地等着我的下文。

“说到哪儿了?哦,对,刀疤脸让我当诱饵……”我的思绪,瞬间被拉回了那个昏暗、潮湿、危机四伏的丛林深处。

……刀疤脸的命令像块冰冷的石头砸在我心口,不容置疑,带着一股子“你不干也得干”的狠劲儿。周围的空气仿佛都凝固了,我能听到自己心脏“咚咚咚”狂跳的声音,像是在胸腔里擂鼓,震得我耳膜发麻。手心里全是冷汗,黏糊糊的,握着步枪的枪托都有些打滑。

“我……我不是怕死……”我的嘴唇哆嗦着,想为自己辩解几句,可在那双饱经风霜、带着刀疤的眼睛注视下,任何话都显得苍白无力。是啊,谁不怕死?电视里演的英雄好汉那是假的,真到了枪林弹雨里,真到了知道下一秒可能就脑袋开花的时候,那种从骨头缝里渗出来的恐惧,能把一个铁打的汉子也给冻成冰坨子。我李卫国,那时候就是个刚放下锄头没多久的新兵蛋子,连杀鸡都没正经干过,现在却要用自己的命去钓一个躲在暗处的,随时可能收割我性命的狙击手?

“少他妈的废话!这是命令!”刀疤脸的声音压得很低,但每一个字都像钉子一样扎进我耳朵里,“一会儿,你就从树后头露个头,装作要观察敌情的样子,吸引越鬼子的狙击手开枪。记住,动作要慢一点儿,幅度要大一点儿,要让越鬼子觉得,你是个‘大目标’,值得他们开枪!”

“然后呢?我露头之后呢?要是越鬼子开枪了,我……”我的声音抖得更厉害了,几乎不成调。我甚至能想象到,一颗冰冷的子弹,旋转着,撕裂空气,精准地钻进我的脑门,或者穿透我的胸膛……那种画面,光是想想,就让我胃里一阵翻腾,差点吐出来。

“然后……就看你的造化了!”刀疤脸伸手,重重地拍了拍我的肩膀,这一下差点没把我拍趴下。他的语气似乎缓和了一丝,但这丝毫不能减轻我的恐惧,反而更像是一种临刑前的“安慰”。“放心吧,兄弟们会掩护你的!只要你动作快一点儿,反应灵敏一点儿,应该……不会有事的。”

“应该……不会有事?”我心里头把刀疤脸的祖宗十八代都问候了一遍。这他妈叫什么话?战场上,“应该”这两个字,就是狗屁!子弹可不认什么“应该不应该”,它只认目标!

可是,我能怎么办?反抗?在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鬼地方,违抗命令,刀疤脸就能当场毙了我,而且是名正言顺地执行战场纪律。逃跑?往哪儿跑?这片丛林就是个巨大的迷宫,到处都是陷阱和敌人,跑出去也是死路一条。

左右都是死,好像……按他说的做,还有那么一丝丝活下去的可能?至少,他说了“兄弟们会掩护你”。虽然我对这“掩护”能有多大作用表示严重怀疑,但总比直接挨枪子儿强吧?

“妈的,豁出去了!”我在心里狠狠地骂了一句,与其窝窝囊囊地被自己人崩了,还不如赌一把!好歹,还能落个“英勇”的名声不是?虽然这名声可能得等我死后才能拿到。

我咬紧牙关,后槽牙都快被我咬碎了。我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吐出,试图让自己那颗快要跳出嗓子眼儿的心脏稍微平静一点。我能感觉到背后刀疤脸那催促的目光,像芒刺一样扎在我身上。还有旁边小石头那担忧又无助的眼神,这小子估计也被吓坏了,脸色白得像纸。

“卫国哥……”小石头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却被刀疤脸一个凌厉的眼神给瞪了回去。

不能再拖了!再拖下去,别说狙击手了,我自己就先被这恐惧给压垮了。

我紧了紧手中的56半自动步枪,冰冷的枪身传来一丝凉意,稍微驱散了一点手心的汗湿。我把身体紧紧贴在粗糙的树干后面,这棵至少要两人合抱的大树,此刻是我唯一的依靠,唯一的心理屏障。树皮上的纹路硌得我脸颊生疼,但我却希望自己能像壁虎一样,完全融入这棵树里,让敌人看不见我。

“快点儿!磨蹭什么?!”刀疤脸不耐烦地低吼了一声。

我闭上眼睛,猛地吸了一口气,再睁开时,眼神里多了几分豁出去的决绝。我对自己说:李卫国,拿出你小时候爬树掏鸟窝的胆子来!拿出你跟隔壁二狗子打架时的狠劲儿来!不就是露个头吗?死就死吧!

我开始极其缓慢地,极其极其缓慢地,将脑袋从大树的右侧,一点一点地探出去。我的动作僵硬得像个生锈的机器人,脖子发出“嘎吱嘎吱”的抗议声。我的眼睛,瞪得像铜铃,死死地盯着前方那片绿得让人绝望的丛林。

视线所及,全是层层叠叠的树木、灌木和藤蔓。阳光透过浓密的枝叶,洒下斑驳的光点,在潮湿的地面上跳跃。空气中弥漫着植物腐烂的、带着甜腥味的气息,还有远处飘来的淡淡硝烟味。一切看起来似乎很平静,静得可怕。但谁都知道,就在这片看似平静的绿色帷幕后面,可能就藏着一双冰冷的眼睛,正透过瞄准镜,锁定着我这个愚蠢的“诱饵”。

我的头颅,大概探出去了三分之一。这个角度,刚好能让我看到前方一片稍显开阔的区域,那里有几块被炸断的树桩和一些散乱的石头,是绝佳的狙击点。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呼吸几乎停止了。我能清晰地听到自己血液在血管里奔流的声音,还有耳边蚊虫那令人烦躁的“嗡嗡”声。

时间,在这一刻仿佛被无限拉长了。一秒钟,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我在等,等那声预示着死亡的枪响。

周围的战友们,也都屏住了呼吸,一个个像石雕一样,潜伏在各自的掩体后面。刀疤脸端着他的冲锋枪,眼睛像鹰一样锐利地扫视着前方,手指稳稳地搭在扳机上。我知道,他们也在等,等那一声枪响,然后根据枪声和火光,判断出狙击手的位置,给予致命的反击。

我的额头上,汗珠大颗大颗地滚落下来,流进眼睛里,涩得发疼。但我不敢眨眼,不敢动弹,甚至不敢呼吸得太大声。我就像一个被钉在十字架上的囚徒,等待着最后的审判。

“妈的,怎么还不开枪?”我在心里焦急地呐喊。这种等待,比直接挨一枪还要折磨人!每一秒钟,都是对神经的极致摧残。

也许……也许狙击手已经走了?或者他没看到我?或者他觉得我这个目标不值得他开枪?

各种侥幸的念头在我脑海里闪过,但很快就被更深的恐惧所取代。越是安静,越是危险。这帮越鬼子,狡猾得很,最擅长玩弄猎物的心理。他肯定在等,等我放松警惕,或者等我做出更大的动作。

“再……再往外探一点儿……”刀疤脸的声音像毒蛇一样钻进我耳朵里。

我心里把他骂了个狗血淋头,但身体却不由自主地,又往外挪动了一寸。我的大半个脑袋,几乎都已经暴露在树干之外了。这下,就算是个瞎子,也能看到我这个活靶子了吧?

我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前方那片最可疑的灌木丛,心脏几乎要停止跳动。

就在这时——

“砰!”

一声清脆而又致命的枪响,毫无征兆地炸开!

那声音,不像步枪连射时的“哒哒哒”,也不像冲锋枪的“突突突”,而是一种独特的,带着撕裂感的锐响,穿透力极强,仿佛能直接钻进人的骨髓里!

几乎就在枪响的同一瞬间,我感觉到一股灼热的气浪,夹杂着木屑和尘土,“噗”地一下,狠狠地打在我脸颊旁边的树干上!

“卧槽!”

我甚至来不及思考,身体的本能反应快于大脑,猛地往后一缩!整个身体像被抽掉了骨头一样,瘫软地滑倒在树根底下,后背重重地撞在潮湿的泥地上。

“妈呀……”我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心脏狂跳得像是要炸开。刚才那一瞬间,我真的以为自己死了。子弹擦过树干时带起的风,甚至燎到了我的头发!

我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脑袋,还在。又摸了摸脸,湿漉漉的,不知道是汗水还是被溅到的泥水。一股劫后余生的狂喜和后怕,如同潮水般将我淹没,让我浑身不住地颤抖。

“在那边!三点钟方向!那簇最高的灌木丛后面!”刀疤脸的吼声几乎与枪声同时响起,充满了杀气和某种找到猎物的兴奋。

“火力压制!打!!!”

“哒哒哒哒哒……”

“砰!砰!砰!”

霎时间,我们这边所有的枪支都响了起来!步枪、冲锋枪,甚至还有人掏出了手榴弹,拉开弦就朝着那个方向扔了过去!子弹像泼水一样,疯狂地倾泻向那片被指认的灌木丛。树枝、树叶被打得粉碎,泥土四溅,几声沉闷的爆炸声接连响起,硝烟和尘土瞬间弥漫开来。

我趴在地上,脑袋埋在臂弯里,耳朵被震得嗡嗡作响。但我心里却稍微松了一口气,至少,我这个“诱饵”的任务算是完成了,而且……我还活着!

“二排!跟我上!干掉那个狗娘养的!”刀疤脸根本不给敌人喘息的机会,趁着火力压制的空当,一挥手,带着几个身手矫健的老兵,如同猎豹一般,猫着腰,交替掩护着,迅速朝着狙击手可能的位置包抄过去。

“其他人!继续掩护!”连长的声音也从不远处传来,显然他也一直在关注着这边的情况。

火力更加密集了。子弹呼啸着从我头顶飞过,打在对面的树木和泥土上,发出“噗噗”的闷响。我抱着枪,趴在地上一动不敢动,心里默默祈祷着刀疤脸他们能顺利干掉那个狙击手。那个藏在暗处的家伙,就像一条毒蛇,不除掉他,我们谁也别想安生。

过了大约一两分钟,也许更短,但我感觉像过了一个世纪那么久。前方的枪声突然变得激烈起来,夹杂着几声越语的嘶吼和惨叫,然后又很快归于沉寂。

一切都安静了下来。

只有丛林里不知名的鸟儿,似乎被刚才的枪战惊吓,发出了几声凄厉的叫声,更显得这片刻的寂静有些诡异。

“排长?怎么样了?”有人忍不住在后面喊道。

“妈的……搞定了!”刀疤脸的声音从前方传来,带着一丝疲惫,但更多的是一种解决麻烦后的轻松。

“呼……”听到这话,所有人都长长地松了一口气。紧绷的神经一下子松弛下来,我感觉浑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瘫在地上,连手指头都不想动一下。

很快,刀疤脸带着那几个老兵回来了。他们身上沾满了泥土和草屑,脸上还带着硝烟的痕迹。其中一个老兵,手里拎着一支带着瞄准镜的步枪,枪身看起来有些老旧,但擦拭得很干净。是苏制的莫辛纳甘步枪,越战时期越军狙击手常用的武器。

“妈的,这小子够阴的,藏得真他妈隐蔽。”刀疤脸啐了一口唾沫,走到我面前,低头看了看还瘫在地上的我,脸上那道疤痕抽动了一下。

我以为他又要骂我怂包,或者至少也要嘲讽几句。但出乎意料的是,他只是用脚尖轻轻踢了踢我的腿,语气虽然依旧粗暴,但却少了几分之前的狠戾:“起来!还想在地上躺到什么时候?等着越鬼子再来个狙击手给你点名?”

我挣扎着爬起来,腿还有些发软,站都站不稳。

刀疤脸上下打量了我一眼,目光落在我脸颊旁边树干上那个清晰的弹孔上,眼神闪烁了一下。他没再说什么,只是从口袋里掏出一包皱巴巴的“大前门”香烟,抖出一根递给我。

我愣了一下,有些受宠若惊。要知道,这年头,香烟可是稀罕物,尤其是在前线。刀疤脸平时自己都省着抽,很少分给别人,更别说我这个他一直看不顺眼的新兵了。

我迟疑着接过烟,手指还在微微颤抖。刀疤脸自己也点上一根,猛吸了一口,吐出一团浓浓的烟雾,烟雾模糊了他脸上的表情。

“小子……”他含糊不清地说,“算你命大。”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只能也学着他的样子,把烟凑到嘴边,笨拙地点燃,深深吸了一口。辛辣的烟气呛得我直咳嗽,眼泪都流出来了,但胸口那股子因为恐惧而憋闷的感觉,似乎真的被这口烟冲淡了一些。

“刚才……谢谢排长。”我咳了几声,低声说道。虽然是他把我推出去当诱饵的,但最后关头,也确实是他指挥反击,救了我的命。这一点,我心里还是清楚的。

刀疤脸没吭声,只是又吸了一口烟,目光投向那片刚刚经历过生死搏杀的丛林,眼神变得有些悠远和复杂。

周围的战士们,也都在默默地整理着装备,检查着弹药。刚才那场短暂而惊险的遭遇,让所有人都心有余悸。虽然成功打掉了狙击手,但谁也不知道,这片该死的丛林里,还潜伏着多少这样的危险。

小石头凑了过来,脸上还带着惊魂未定的苍白。他拍了拍我的胳膊,小声说:“卫国哥,你……你刚才吓死我了!我还以为……”

“以为什么?以为我挂了?”我勉强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拍了拍他的肩膀,“放心,你卫国哥命硬着呢!”

嘴上虽然这么说,但我心里清楚,刚才那一枪,只要稍微偏一点点,或者我缩头的动作慢零点几秒,现在躺在这里的,就是一具冰冷的尸体了。

活下来了。

我又一次活下来了。

但下一次呢?下下次呢?在这片吞噬生命的丛林里,我的好运气,还能持续多久?

我看着手里那半截燃烧的香烟,烟雾缭绕中,仿佛看到了家乡的炊烟,看到了父母担忧的脸庞,看到了过去那些无忧无虑,甚至有些浑浑噩噩的日子。那时候觉得平淡无奇的生活,现在看来,却是那么的遥不可及,那么的弥足珍贵。

“都他妈的别愣着了!”刀疤脸的声音再次响起,打断了我的思绪,也将所有人从短暂的喘息中拉回现实,“检查装备!补充弹药!提高警惕!我们还得继续往前走!离目标地点还远着呢!”

是啊,战斗还远远没有结束。危险,依旧如影随形。我们,还得继续在这片绿色的地狱里,挣扎着,前行着,为了那个可能永远也无法达成的目标,也为了……活下去。

我扔掉烟头,用脚狠狠地碾灭,重新端起那支沉甸甸的步枪。刚才还冰冷的枪身,现在似乎也沾染上了我手心的温度,甚至……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味。

我不再去想下一次会不会死,也不再去想家。在这一刻,我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跟紧队伍,听从命令,瞪大眼睛,竖起耳朵,用尽一切办法,活过下一分钟,下一小时,下一天……

也许,这就是战场教会我的第一课——忘记恐惧,或者说,习惯恐惧,然后,像野兽一样,凭着本能,活下去。

我停了下来,端起桌上已经凉了的茶水,呷了一口。炉火依旧噼啪作响,两个小家伙听得入了迷,大气都不敢出。

“爷爷,”小文怯生生地问,“那个刀疤脸排长,他……他后来对你好了吗?”

我笑了笑,摇摇头:“战场上,没有好不好,只有能不能活下去。他有他的生存方式,我有我的。不过……”我顿了顿,看着两个孙子清澈的眼睛,“在那之后,他看我的眼神,确实……有那么一点点不一样了。也许,是因为我这个新兵蛋子,没在他眼皮子底下真的‘光荣’了吧。”

小虎则更关心战斗:“那你们后来又遇到越鬼子了吗?打得激烈吗?爷爷你又杀敌人了吗?”

“呵呵,傻小子,”我摸了摸小虎的脑袋,“战争,不是打打杀杀的游戏。它是一台巨大的绞肉机,把所有人都卷进去,碾碎……后面的路,更难走,也更危险……”

我的目光再次投向窗外,夜色深沉,仿佛能吞噬一切。我知道,那些埋藏在心底最深处的记忆,一旦被打开,就如同潘多拉的魔盒,释放出来的,不仅仅是惊心动魄的故事,还有那些永远无法磨灭的伤痛和恐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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