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涛翻涌似墨浪,苍翠被云雾染成深浅不一的青黛,在他们身后逐渐融化。
“我早知家弟开学时干出的那些荒唐事,在这里,我替他赔个不是。也是我管教无方,才让他把诺心偷去。”
姜枣闻声望去,戴钥衡正侧头盯着她,烟霭更衬得那双目诡谲——左眼是古寺将熄的烛火,右眼却是商人锦匣里最秾艳的鸦青宝石。
见她不答话,他唇边的笑意一点也未减下,反而还往上扬了几分。
“碰到这种事,谁都不会轻易放下芥蒂,没关系,我理解。可毕竟人已逝去,今后就让我代为赎罪,也希望你能看到我的诚意。”
“这种稀薄的诚意连刀锋都沾不住,你们家祖坟怕是烂了八代才养出这么坨烂肉,说这闲话的功夫还不如回去修缮修缮令弟的坟,可别让他再住茅厕了。”她板起脸,罕见地没有再装样子。
“咳咳。”
山风将少女耳后的碎发吹得散乱,一下下扫在他颈侧。他未有不悦,只移开眼。
“学妹,死者为大,家弟如何我还是知道的。虽说华斌不懂事了些,但他到底是我弟弟,我这个做兄长的自是想办法为他做最后一点能做的事。说来,你好像也有一个弟弟,霍兄弟倒比华斌省心得多。”
那两对浸在寒潭里的浅玉陡然扩散,在云间无声地炸开,所幸身侧人没有注意到这细微的变化。
她阖上眸,掩去神色,哂笑着:“他是很听话,听话的孩子总能夺去大人的全部喜爱,我与他可不像学长与令弟一般亲。”
“听起来你和霍兄弟的感情有些小瑕疵?”戴钥衡敏锐地察觉到这一点。
“瑕疵谈不上,我本就受他们恩惠,能有这样的弟弟谁不欢喜?就连母亲生前也更偏爱他。”
他似了然,侧目欷吁:“抱歉,我不是有意提起你的伤心事。我又想到华斌,他虽是戴府公子,但自小鲜少得到长辈关怀,家父与家母素来严厉,与我们见面甚少。我那可怜幼弟年纪轻轻便意外身亡,其实我对华斌的死一直存疑,他以前从未有过心脏方面的病症,你那日应该也在迷宫,有没有发现迷宫内有什么异常的地方?”
姜枣面露困惑,思索了半天才憋出一句,“大概……没有,这种事玄老可比我知晓得多。学长记性不好?这结论可是你家里人亲自下的。”
“那位鬼医?”他摇摇头,“呵,她是合欢谷的人,曾与祖母交好,我父亲当初降生,负责接生的人就是她。后来祖母过世,戴家就与合欢谷断了来往,鬼医也是父亲最近费了好一番功夫请动的。”
“嗯,接着说。”
苍老的嗓音回荡在二人之间,他们猛地转头,都对上彼此难可置信的目光。
“刚刚是你在说话?”“刚刚是你在说话?”
“是老子。”
“原来是玄老,您是什么时候来的?”戴钥衡挤出一个微笑。
“在这丫头喊我名字的时候。”玄老踏云随风,带着王言跟在他们身后。他身上并没有魂导器,却还能拉着一个人飞。
“您是想听合欢谷的事?”
他哼了一声,给了戴钥衡一个“那不然”的眼神。
“关于这位鬼医,我所了解的只有这些。不过我翻阅过族谱密卷,其中有一则是有关第一代合欢谷谷主的秘闻。她在位期间合欢谷臻至鼎盛,人们尊她为最具神性之人。典籍载其救人无数,所到之处疫病尽除,哀声绝迹。那时合欢谷的名声甚至到了大陆百姓无一不知,无一不晓的程度,可就是这么一个辉煌传奇的人物却在最后皈依邪神,甘愿献上自己的全部。她的结局也可想而知,被世人所唾,归入山林,不知所踪。”
狂风一阵一阵席卷着空寂的山谷,故事已叙尽,听客却久久未回神。
“归入山林,不知所踪……”他喃喃着。
玄老说是玄老,形貌却与衰朽无缘,脊梁如猝火青锋般笔挺,面上几无岁月凿痕,就连头发也如孩童一样黝黑。
那一头茂密华发在风间翻涌如浪,倒惹得多少少年郎对镜自惭。
他低下头,去看那脚下的云。
云中絮,絮中霰,霰中凉。
“咦?玄老,您竟然都有白头发了!”王言惊奇地望向身侧人。
玄老一愣,下意识偏过眼,鬓边不知何故生了根白发,在那墨丛里扎眼得紧。
“嗨呀,大呼小叫什么?我都这把年纪了,再正常不过!”
一念生千念,千念织就网,乱丝千丈,缚住沧浪。
“好了好了,抓紧时间,这故事也一般。”
心有所思,逍遥不再。
他广袖一挥,拽着王言一步千里,弹指便没了影。
“玄老可真是来去如风啊。”戴钥衡叹道,又将目光转向姜枣,“传闻顶尖高手能控制心跳的快慢间隔,以此来达到杀人的目的,像这样——”
他掌心腾起的热度穿透薄衫,食指沿着她腰间起伏的曲线游溯,而后缓慢地落下一点。
指尖叩击的节奏一下比一下慢,慢到几乎快要停滞,姜枣毕竟是杀人专业户,怎会不知这段节奏代表着什么。
这是人将死时心跳的频率,也是戴华斌那个蠢货的。
见她没什么反应,牢牢锁在她身上的视线终于移开,他用另一只空闲的手从衣兜里掏出一条短链,“对了,我之前就想问,奈何一直没有找到机会,这是华斌的贴身之物,你既在最后与他同处一处,可曾见过这项链上的划痕?”
那是一条铂金材质的锁骨链,刻于其上的明显是剑痕。
姜枣收回目光,看来在昨日展开剑境后他就把怀疑的方向转到剑上了。
动手之前,她特意检查过戴华斌身上的东西,以确保没有家族宝物之类的护着他的心脉,当时戴华斌压根没有佩戴劳什子锁骨链,而迷宫里也没有用剑的魂师。很显然,这条锁骨链是戴钥衡伪造的,而这种贴身之物佩戴时都不会太显眼,且接近肉色。
若是她现在立马回答没见过或是从没见他佩戴,那就肯定接触过尸体或是曾经细致地观察过死者并了解其生活习惯,这就与她和戴华斌关系不好这一点相悖。
人是不会过多去关注自己的仇敌的,更何况是在迷宫淘汰那样的情境下,一眼都不想看才符合大众思维,如果那个人真的开始关注,要么是高敏感人群,要么就是有了想要栽赃陷害落井下石以及杀掉对方的想法。
而她刚刚为了打消他的怀疑,表现出来的反而是藏不住事,爱憎分明的孩子心性。
这戴钥衡,心思还真是深。
风翼忽而升高,倾斜着扎进云洞,万千水珠撞碎在二人相贴的肩头。云雾恰在此时涌上,云絮如浸透水的棉帛,迎面扑来时沁着寒意,掠过之后又在尾翼拖出蜿蜒白痕。
半晌,她才回道:“应该……见过吧,不太清楚,当时忙着比赛,未注意令弟的穿着打扮。”
湿凉的絮羽渐渐迷了眼,一点红悄无声息地晕上两弯朦胧的月池。
戴钥衡正要接话,就被一声叫喊打断,她手中的灰气也在这时掐灭。
“嗨!青山弟!青山弟好巧啊,我们又见面了!”
“叫什么青山弟啊,是光弟才对!是吧,我们独特!耀眼!开朗的光!照亮了身处黑暗的我们!!!”
姚浩轩和公羊墨俩人一唱一和地从他们身下飞过,待这阵云雾散去,他们才看清前面的飞剑。
“闭嘴啊你们!学长,我们快走!”只见王冬崩溃地捂着脸,同样喊了回去。
陈子锋充耳不闻,依然维持着原速度。
“小光,终于追上你们了。”贝贝温和地笑着,操控着飞行魂导器向王冬靠去。
“我可真是羡慕你啊。”
“大师兄,徐学长!”王冬看着一左一右两个人,恨不得现在就从万丈高空跳下去摔死。
一道闪电般的身影攸地闪现在追魂剑前,硬生生拦下二人,“哈哈~陈子锋你们可真够慢的,想起你那自作多情的表情我就想笑,哎呀,我的魅力怎么这么大啊——”
这下,面如菜色的不止王冬一人了,陈子锋迅速掐诀,眨眼间就越过西西。
“喂,前面就是军营了!你们要飞去哪啊!。”西西大吼道。
前面的飞剑突地停下,又直直往下栽去,飞行员都不敢这么骤降的。
“哇啊啊啊——学长,你慢点啊啊啊!”
王冬的惨叫一直持续到军营里的士兵气势汹汹地冲出来,抬着火炮就要朝天上射击,先一步到的马小桃和霍雨浩连忙把人拦下,这才阻止了一场悲剧的诞生。
“这里是星罗帝国的西方集团军,玄老进去和人交涉,让我们在营口等。”马小桃解释道。
“不用等了,已经谈完了。”
玄老拿着一份地图,和王言一起凭空出现在众人面前,“收拾收拾,出发!”
“路途劳顿,各位真的不在营里歇一晚吗?”
身披黑貂裘,着一身军服的男人从营里追了出来,正好撞上刚刚落地的姜枣和戴钥衡,以及,他搭在她腰上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