审讯室的灯光阴暗，却不分昼夜的亮着，刺激着人脆弱的神经，潮湿的空气里散发着腐臭与血腥，刑具上暗红的血渍没有清洗，像是倭国人无声的炫耀。
秦晚依不可置信的看着那个人。
当年滕洲城沦陷，父兄西撤，她却还是差点就不顾一切的回去了，回去确认他的安全，是组织及时阻拦了她。
那些日子里，她总是会忍不住的胡思乱想：她怕他拒绝给倭国人做事，遭到非人的对待；她怕他在倭国人的统治下，过着被极度奴役的生活，从而带着他的人反抗倭国人，被打残丢在路边……
她做梦都在怕他会死在倭国人手里。
每次想到这些，秦晚依只能握住银手链，告诉自己，他没有那么莽撞，他比谁都懂得收敛锋芒，不会明面上跟倭国人对着干的！
她无数次想过，等抗倭结束，等她回到滕洲城，或许他们就可以重逢了。
她也想过，或许他们重逢时，他已然结婚生子，与自己形同陌路。
她还想过，他也许亦同父兄一样，在滕洲城彻底沦陷之前离开了，搬到了更西边的城市，从此天涯海角，她再也找不到他。
她独独没有想过，他会出现在昭希市，穿着一身倭国人的特务警服，出现在特高课的审讯室里。
秦晚依本以为，自己已经做好了所有被审讯的准备，可此时看到这样的程修言出现在她面前，她无论如何也无法掩饰住脸上极度的震惊。
那倭国人朝程修言道：“陈科长，您看吧，这女人难缠……”说话间，他瞄了秦晚依一眼，不自觉地住了口，重新转过去看她，又看了眼程修言，若有所思道：“陈科长，您们……认识？”
倭国人这句话让秦晚依猛地惊醒。
这里是倭国人的审讯室，是她必须要小心谨慎才能应付的地方，她不能因为任何人，任何事，放松了警惕，被倭国人抓到了把柄。
她确实从未想过，来审她的人会是程修言，她也不知道程修言为什么会在这里，为什么会为倭国人做事？
但她只能迅速忍下那一刹那间，心头冒出的诧异、愤怒、心痛、极度的失望甚至绝望，这一大堆纷乱的情绪。
她已经犯了蠢，刚才巨大的震惊，给倭国人暴露了她与程修言认识，这下就算程修言想帮她，便会被倭国人怀疑是不是徇私；而若是程修言根本不想帮她，那就更要下狠手，以显得早已和她划清界限。
秦晚依不知道，五年过去了，他对自己，究竟还有没有一丝旧情。
他会不会，对自己用刑？
程修言缓步走到秦晚依面前，那倭国人看到他面色冷淡，右手的食指并中指落到秦晚依的下巴上，毫不怜惜的往上一抬，逼她直视着自己：“认识，怎么能不认识呢，我当年投诚秦小姐，被赶了出来。”
他垂下眼眸，居高临下的看着秦晚依：“如何，江夫人，没想到会在这里看到我？没想到我会爬到这个位置？”
秦晚依被迫抬头看他，二人目光相碰，他的眼眸平静无波，那些话语里，竟能听出一丝恨意。
这样的目光，竟是他的目光，看的她浑身冰凉……
甚至有些害怕……
可她竭尽全力冷静的脑子，还能勉强保持着思考和理智，她想，他此时的回答，是最好的回答，那倭国人看起来是他的下属，实际也是一双监督他的眼睛，所以，无论他到底愿不愿意帮她，先告诉倭国人，他们之间，是敌非友。
“哦~”倭国人闻言恍然大悟：“原来那个看不煞陈科长的女人，就是间夫人啊。”
程修言放开她，转头扫了一眼那倭国人，倭国人似乎有点怕他，立刻端正了眼神，肃了脸色。
他道：“陈科长，间夫人这身份，我们怕是不好动手，只能请您来做这个主。”
程修言闻言，对倭国人阴冷的勾了勾唇：“成田股长，你是请我来作主，还是请我来背锅？”
倭国人低头行礼，敛容道：“您说笑了。”
程修言面色淡淡：“不错，这次挺谨慎，知道最好不要对副市长夫人用刑。不过，要撬开一个人的嘴，办法可不止一个……”
他缓缓道：“去把沈股长请过来，我们在这儿审。”
成田股长闻言，顿时明白了过来，他看了眼程修言的脸色，不禁打了个寒战，同时又露出了然的笑意：“我这就去。”
秦晚依看着程修言，心乱如麻，她能看出来他在倭国人这里，有着一定的地位，可，那是倭国人啊！
而且这里是特高课，大家把在这里帮着倭国人残害同胞的人，喊做:大汉奸。
这个词一出现在脑海里，秦晚依便忍不住的一阵心如刀绞。
要伤害多少同胞，才能在这里取得倭国人的信任啊？！
可是，可是，会不会是自己误会他了呢？谁说出现在特高课里，就是汉奸呢？万一，他只是潜伏在特高课里的间谍呢？
比如，他会不会是，策划了这次行动的——孤鹰？
她此刻是这样的希望，程修言就是孤鹰！
可她也很清楚，这种概率，太小太小了。
潜伏在倭国特务里，做着最危险的事，几乎每一天都是命悬一线，必须做好遭受酷刑，以致牺牲的准备，若不是有着崇高的信仰，能抛却一切乃至性命，不可能走到孤鹰这个位置。
而程修言，他当年，哪怕承认了喜欢自己，却也不愿意与自己一同离开滕洲城，他无法抛下他的权势、地位、金钱，他说过的，为了活下去，更好的活下去，他甚至愿意用感情去换这些。
那他是不是也愿意用国家利益，去换这些？
秦晚依不知道，她不确定自己是不敢、还是不愿随意下这个定论。
毕竟已经五年多没见面了，万一他变了呢？万一他就是孤鹰呢？！
她觉得自己应该信任他，可这样的事，她怎么能因为个人感情，胡乱交出信任？
在这里，稍不注意就可能暴露了同伴，阿年已经死了，她绝不能因为自己的不小心，暴露了其他任何一个人！
可是，她真的好想知道，他究竟是谁？！
有没有谁能来告诉自己，他究竟是不是孤鹰？
秦晚依闭了眼，她想:真的，程修言，哪怕你已经不再对我有情，都没有关系，我可以原谅你做任何事，却绝不会原谅你去做了汉奸！
可是，令人绝望的是，她的原谅与否根本就不重要！也许程修言根本就不在意，或许早在她那夜离开的时候，他就已经收拾好心情，放下了这段短暂的感情了。
不管他有没有放下，至少面对当下的情况，她实在不敢去奢望，审讯者会对自己旧情未了。不做好这个心理准备，受伤失望的只能是自己。
“江夫人，”程修言冷淡的声音传来：“所以，你今天为什么会去军医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