戌时,古连翘一脚跨进了杏花楼。
离府尹到的时间还有一个时辰,相当于现代的两个小时。
虽然她比较忐忑,因为原主没有这类欢场记忆可以借鉴,但对大门口堂倌欲言又止的侧目,她马上就潇洒地从绣袋里掏出十两银子搁在他的托盘里。
“要间最好的,请莲心出来。”
堂倌立即换了一副面孔,那张瘦脸也笑出了褶子,点头哈腰地伸出一只手作欢迎状,带着她沿着廊道往里走。
那些穿着华丽的皇亲国戚、达官贵人、高门富家子弟勾肩搭背,稀稀拉拉地与连翘擦肩而过,显得她那身捕快服特别的寒酸扎眼。似乎她是来执行公务的。
一些公子还做出彬彬有礼的避让姿态,连翘没察觉,视若无睹,可堂倌老大不得劲儿,似乎给连翘引路,让他很掉价。
来到“合欢阁”的门前,堂倌请连翘进去。然后,奉上茶点酒水,叫她稍候。
十两银子让连翘有些肉疼,但那是必须的,因为要创造跟府尹大人见面的机会非得如此。
她从来没有来过这种场合,因此,来之前,翻遍养父留下来的书,做了功课。否则,她也不会贸然踏入。
书里介绍,上乘欢场,也是大户高门、簪缨权贵的休息娱乐场所,不敢说私下没有交易,但更像是餐馆和酒吧,其从业者的学识、修养、气质和品位都极高。琴棋书画无一不通,讨论诗词歌赋以及学术问题都没有问题,令人不可思议。
连翘打量整个空间。
柔和的烛光下,一枝香悠悠燃起,香氛舒适而随意。
深棕色的木质家具泛着哑光,其细节有层次,有对称,有留白,毫无现代仿古的臃肿和沉重。
案几、软榻、落地屏、博古架都极为考究。瓷器和书画也无一不精美古雅。
不多时,莲心抱着琵琶进来,行过礼,在连翘对面坐下。
莲心面孔温婉,妆容若无,并不笑,嘴角浅浅一弯,如花瓣雨下般清丽,似万物皆失色。
连翘还没见到陆泊嵩,便知他的眼光不俗。
莲心抬头,见是一位小公子,气质翩然。像是刚放衙过来,还穿着捕快服。
她拨弄一下琴弦示意,连翘点头,她便开始。
琴声袅袅泠泠,与《声声慢》的歌声相交缠绵,细细的声线幽幽爬升,往云间……声音在高处又浅浅低回婉转。
顷刻,秋波阵阵飞来,让古连翘不舒服。
十四岁,在古人是豆蔻年华,情窦初开,在现代是个大孩子。因此,古连翘不解风月之事。
她看那些古言剧,包括同学间,同事间的玩笑话,也似懂非懂,懵里懵懂,但连翘对莲心的频频放电,还是有感觉的,让她鸡皮疙瘩从头到脚阵阵袭来,很不自在。
然而,在不自在中,也有些小得意。
这个阵仗,也就是我古连翘还扛得住,若是遇到定力不行的,早就掉“粪坑”里了。
不过,她所不知道的是,歌女放电,不晓得对着镜子练习了多少遍,并非真情,乃是一种职业习惯。所谓术业有专攻嘛。
连翘不会饮酒,但在这一刻,也不得不端起酒杯、装模作样地一小口一小口地啄。
曲终,莲心看了连翘一眼,那媚眼儿珠光一闪,让连翘心里一哆嗦。
她赶紧招呼莲心放下琵琶饮酒。
纤纤玉手端起酒杯来慢慢品啜,一杯下肚,红霞飞上脸庞,头点了几下便伏在了榻上。
古连翘当然知道她为什么不胜酒力。
瞧着莲心的窈窕身段,连翘想,这是一幅很好看的“贵妃醉酒”图画。
她独自默默静坐,等着她的古代大领导府尹陆泊嵩到来。
脑瓜开始胡思乱想。
连翘工作后的第一任领导是派出所章所长。
雅丽经常跟她八卦,说所长二十八岁,未婚,一米八五,肚子上有八块肌肉,力量型,市里公安系统散打冠军从来没有逃出过他的手心。
这是实话,虽然没见过八块腹肌,但见过章所长穿t恤,胳膊上的肱二头肌和肱三头肌那一坨一坨的腱子肉十分地夸张,几乎要把袖子撑爆。
章所长只跟雅丽打招呼,不是视连翘为无物,而是她内向,不爱搭理人。
他跟雅丽讨论经济形势,房价股票涨跌,交通限号之类。也会问很多工作上的问题。
他们讨论时,连翘在一边听得很认真,就是不知道如何插话。有时候,她甚至想说,“打断一下,对于常福巷的治安问题我的看法是……”但怎么也张不开嘴。
雅丽一副恨铁不成钢的表情,“你见了所长咋跟耗子见了猫似的?开会发个言也结结巴巴的。”
连翘说她不知道。
心里默认,“反正跟领导打交道这一块,我是不行的。”
府尹可是大领导,比起来,捕快差不多就是小虾米,隔着好多层级。
不知道陆泊嵩是个什么类型的,大腹便便型?芦柴干瘦型?还是肥白油腻型?连翘眨巴着眼,怎么也猜不到。
想起等会儿要跟府尹见面,还要搞小动作——是拿到案卷室钥匙的操作,连翘就发怵。
但连翘不是一个懦弱的人。既然计划了,虽然订计划的不是上级,而是自己,但也要坚决执行。否则,目标就没有意义——这是章所长在会上一再强调的。
古连翘执行力很强,她把章所长开会时讲的每句话都记在了本本上,生怕漏掉。甚至包括,嗯,啊,这个、那个……
“算了,不要再想了,越想越乱,总不能临阵脱逃吧?即使丢丑也要上!”连翘给自己打气。
亥时到了。
堂倌进来叫莲心,见她醉后未醒,大吃一惊:“她、她、怎么可以……陆大人就要到了,他约了莲心唱曲的,这可如何是好……”
连翘摆手,“不碍事,你请陆大人到合欢阁来坐即可。莲心醉倒就是小睡一会儿,我在这里看着她,即刻就会醒来,误不了。”
堂倌叹气,只得转身出去。
古连翘望向窗外,月上中天,漫天星斗。
院里灯火阑珊,几个黑影在交头接耳。
到目前为止,都在计划之内,没有出现差池。
古连翘深吸一口气,强压心中的不安。
未几,听到堂倌哩哩啦啦地撩起珠帘的声音,连翘望过去,就知道自己刚才想偏了。
一个年轻俊朗的公子弯腰进来——门框太矮——他不由自主地低头。
陆泊嵩面孔干净白皙,黑发束起,穿金丝滚边的深蓝长袍,串起玉坠的璎珞,在腰间荡来荡去。
有点面熟,像谁?对,太像章所长了。不,比章所长更,更……,连翘找不到一个合适的词来描述。内心戏码不断翻涌。
太赏心悦目了。这是领导吗?这是明星啊。连翘立马自动归类“爱豆”。
一双深若寒潭的眼睛,居高临下地看向斜倚软榻的莲心,又转向古连翘,面露不悦。
连翘连忙起身施礼,“大、大人,我乃府衙捕快古连翘,不期而遇,多有冒犯。”
一股风来,门外闪进一位着黑色铠甲的卫士。
他拔剑就朝连翘刺来,连翘暗叫不妙。但她有要事在身,此时不想计较,一个闪身避过。
“哼,好灵巧的身手!”
卫士又高又壮,威风凛凛,恶狠狠地盯着连翘上下打量,冷笑:“区区捕快,也敢来此?你配吗?”
古连翘不理他,对陆泊嵩道,“大人,莲心醉倒榻上,我只好陪她,现在大人已到,我可以告辞了。”她一拱手,转身朝门外走去。
“慢着。黑虎你退下,”陆泊嵩挥手。
“你是府衙捕快?……怎么没见过你。坐下来聊聊。”
古连翘心中石头稍落,却也不敢有丝毫松懈。
她再次施礼在案几左侧坐下。
“家父去世,一直告假在家中料理丧事。假期未满,今天到杏花楼缓和一下心情。”
“哦。你坐。你也喜欢听莲心唱曲?那一块听。”陆泊嵩似乎比较随和,不那么高高在上。
他弯腰在案几右侧坐下的那一刻,古连翘看到了他腰上挂的钥匙,她暗喜李席华没有骗人。
她站起来走到门口,叫堂倌撤掉原来的酒水茶点,换上新的。
其实,堂倌已经端着茶盘到了门口。她是为了离陆泊嵩近一点,好让她的 “系统”(金手指)能够读取到案卷室钥匙的数据。
她从陆泊嵩身旁走过时,感觉“系统”震动了一下,说明数据读取成功。
不一会儿,软榻上的莲心醒来。
她站起来稍事整理,“大人,抱歉,可以开始了吗?”声音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惶恐。
陆泊嵩点头。
莲心指尖轻拨,乐声划破夜空。
又是娇滴滴的调门,又是情情爱爱的歌词……看来欢场女子是职业卖笑,跟我放电,跟陆大人也放电,古连翘反应过来,多少有些鄙视,然陆大人喜欢,她不介意作陪——反正今日目标已达成。
她端起酒来抿了一口,酒味微甜,头皮有些发麻,渐渐晕乎迷糊起来。
……
府尹酒至半酣,莲心轻启樱桃小口,“给大人唱首不一样的吧。”
陆泊嵩颔首。
古连翘一下醒来,心想,“你还有什么不一样的。”
就真的是不一样。
颤音开头,琴声逐渐高亢有力,接着石破天惊……
这是先秦的《越人歌》:“今夕何夕兮搴洲中流。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蒙羞被好兮不訾诟耻。心几烦而不绝兮得知王子。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意思是,今晚河中漫游,与王子同舟。深蒙错爱,不以我鄙陋为耻。心绪纷乱结识王子。山上有树木有丫枝,心中喜欢你,你却不知此事。
这是在表白吗?连翘看陆泊嵩只是微微动容。
莲心又来一曲,“你远走天涯,等你朝朝暮暮,从此青灯晚霞。你回眸一眼,西川白云,长风旧年,你远去的身影,在哪?”
今晚这个电灯泡当的有点多余,连翘懊悔醒早了,如果刚才没有醒,是不是,陆泊嵩就会回答莲心“在哪?”的问题了。
她有些不安。
至此,陆泊嵩看向莲心的双眼满目柔光。
他且轻轻击掌,亦是欣赏:“醉了还唱得如许动听,一如俏公子的豆沙喉。”
府尹用词之典雅,之艺术,之委婉,连翘在心里给他打十分。
然而,他说她“醉”了,一竹竿就把莲心的船撑到了彼岸,而他却在此岸。
但分明,陆泊嵩看莲心的眼神,就像章所长看雅丽的眼神。恍恍惚惚,迷离多情。
莲心脸色酡红,顾盼生波,烟视媚行,几多乎闭月羞月花状。
连翘瞎猜:莲心早已心悦陆泊嵩,碍于卑下,没有表露,而陆泊嵩已享齐人之福。来听曲,或是暂时脱离夫人约束,或是对冲白天的繁忙。听过认为好,多多赏钱便是,不好也没什么,并没有实质性目的。
莲心懂事。
所以,她只是把深情留在曲里,唱给府尹听,且止步于曲。并未惺惺作态,劳力逢迎纠缠。
陆泊嵩就喜欢这种懂事的。所以,才会是杏花楼的常客。
原来她在这里并不多余,陆泊嵩需要一只电灯泡。连翘总是后知后觉。
府尹轻拍一下手,黑虎进来,把一个丝袋放在莲心面前,里面发出银锭碰撞的声音。预示逢场作戏到此结束。
莲心拿起丝袋,握着琵琶站起来屈身道谢。之后,随黑虎出了合欢阁。
刹那间,连翘感觉陆泊嵩有些残忍。
这是银子的事吗?!
那袋银锭,治愈不了那心头的伤,也安慰不了那已然破碎的灵魂。
陆泊嵩抿了口酒,转过头来对连翘说,“我刚来府衙,你知道我想听什么。”
弯子转得太大,作为旁观者的古连翘还在刚才的暧昧气氛中,人家两位当事人说放下就放下了。
她脑子跟不上。
心中嘀咕自己:赶快切换刚才的戏码,现在讨论工作,好,转过来了……不过,我也是刚来呀,原主记忆掉线不少,两眼一抹黑,叫我如何回答?
但她目的达到,心情还不错,就实话实说,“府尹大人,我做捕快不到半年,办案很少,且都是整理案件资料,板凳还没坐热呢。今后,我会按照大人吩咐的留意。但是,小捕快离大人远了点,今天遇到大人是我的幸事,也是偶然。”
意思是,以后,你交代的事情我麻溜办就是了,没交代的就不汇报了。不汇报的理由是我跟你隔的层级太远。
古连翘用职场那套把戏,把皮球踢了回去。
偶然吗?
陆泊嵩没有看到下属惯常的怯意和崇拜,有点不习惯,但也没有不适应。他面无表情地“嗯”了一声。
“今天晚了,散了吧。”
陆泊嵩站起来,走出了合欢阁,黑虎尾随。
杏花楼的老板娘满脸堆笑地站在门口,见到陆泊嵩,跟他低语了几句。声音若有若无地传来,“今晚是那位小捕快掏的银子。”
府尹回头看了连翘一眼,笑笑,转身出了杏花楼。
若从空中俯视,三人走成了一条直线。
古连翘掉在最后,看着府尹和黑虎的背影消失,转身从另一条道上向她的小院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