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翃深知,此刻老皇上问政于他,是对他能力的一次考验,也是对他忠诚的一次审视。他毫不避讳,坦诚以对:“儿臣虽一直忙于赈灾事宜,远离朝堂,但朝中传来的云霄关战报,儿臣亦有关注。儿臣以为,有季昭大将军镇守边关,我云霄国的北疆防线固若金汤,自是无忧。然而,若真有宵小之辈,胆敢勾结匪徒,制造内乱,儿臣以为,此等逆贼,应当严惩不贷,以儆效尤。”
老皇上闻言,微微颔首,微眯的眼眸睁开了些:“近日,通过清剿北疆匪徒的行动,诸多证据似乎都将矛头指向了二皇子季瑄。有传言称,那次京城的暴乱,正是他幕后策划,指使季惺勾结北疆匪首齐老四,进京篡逆。对于此事,你有何看法?”
季翃心中一凛,牢记母后郑玲珑的叮嘱,涉及季瑄之事,务必谨慎,概不回应。
他沉稳地回答:“儿臣一切听从父皇旨意。”
老皇上对季翃的忠诚,露出满意之色——只在表面。
自从下诏封嫡长子季翃为太子之后,他已经有把皇位传给季翃的意思,但他原来一直属意二皇子季瑄,使尽花招也不能如愿,至今意难平。
他的遗憾不是二皇子季瑄太不争气。再不争气,只要自己有心,也还是可以把他捧上台的。而是遗憾自己为什么心中有一道难以逾越的坎。
模样长的几乎跟老皇上是一个巴掌拍下来的二皇子季瑄也明白这一点,所以,即使季惺被砍头,他也不带慌的,好像稳操胜券的样子。他的这一点,就让老皇上生出了逆反和嫌隙。
凭什么,你长得像我,就一点不努力,轻而易举就把皇权握在手中。所以,皇上才下诏把东宫的太子位封给了季翃。并不是他心甘情愿地给嫡长子季翃,而是,他在跟二皇子季瑄赌气。
然而,季瑄也在搞事情,只是,他动作不大,也比较善于隐藏自己,都是指使季惺在搞。季瑄没弄明白的是,老是一副心安理得的样子,其实已经给了老皇上很不好的印象。
老皇上认为什么事情也要去争取,都要付出代价。即使他杀了季惺,也没觉得季惺不对。至少季惺在努力,只是努力歪了而已。
老皇上联想到自己。当初,我也是弑父杀兄才换来了今天的位置。你凭什么空手套白狼?
老皇上就是这么一个纠结的人。
不要看老皇上已经做了几十年的皇帝,但内核还是混乱的。遵从民意走一段,身心不合一,太累,又会拐回来走一段。否则,他就不会看二皇子季瑄一会儿顺眼,一会不顺眼。而对太子季翃,又始终是面上的敷衍。
他就这么来来回回地折腾,把自己搞得心烦意乱。
老皇上四个儿子。季翃与季昭皆似他们的母亲,皇后郑玲珑,沉稳睿智,中规中矩。四个儿子又各有特点。
而赵贵妃所生的季瑄和季惺。季瑄最像老皇上,性格刚毅,行事狡诈,诡计多端。季惺则像极了赵贵妃,蛮横莽撞,肆意妄为。小皇子季跃才六岁,为何美人所生。现在还看不出优劣。
老皇上何尝不知,儿女像谁并不重要,但他内心却就是要去计较,情感上不由自主地倾向于二皇子季瑄。好像否定了季瑄,就是否定了自己似的,他无奈地拿自己也没有办法。
老皇上是庶出之子,弑父杀兄换得皇位。因此,对正统之道持有一种本能的逆反情绪,而对那些邪门歪道却自然而然地生出亲近之感。
所以,他在情感上,始终向赵贵妃所生的二皇子季瑄和三皇子季惺倾斜。即使,二人把刀架在了他的脖子上,谋逆造反,他也执拗地正不过来。
这就是他早年埋下心结,在他年老后产生了反噬。
悟性不够,要靠天启。可惜老皇上韶华易逝,还沉迷在旧时认知不能自拔。
他把思绪拉了回来,终于轻描淡写、言不由衷地道:“季瑄亦是,守着皇陵也不安分,总爱搞些小动作,让朕不得安宁,真真是跟他母亲赵贵妃那样,烂泥糊不上墙。”
老皇上言罢,一阵空洞的咳嗽声随之响起,显得分外苍凉。
余公公见状,连忙在门口招手,太医匆匆上前,向皇上施礼后,细心地为皇上把脉。
季翃见状,起身告辞:“儿臣告退。”
老皇上挥了挥手,示意他可以离去了。
季翃走出大殿,心中暗自思量,今日皇上虽未明确表态,但他明显感受到,父皇对季瑄的不满情绪已经日益加深。这场皇家的暗流涌动,或许即将迎来新的转折。
……
傅戈带领五位精兵,押着齐垦进京,已经翻山越岭走了二日。
傅戈的考虑是,骁骑营刚刚大刀阔斧地清剿了北疆黑道土匪,各地的百姓还在热情高涨之中,见到零星的匪徒,都会自发地报告。即使还有隐藏的匪徒,也是有贼心没贼胆,不敢出来帮助季瑄派遣出的死士。如此,死士就难以藏身。所以,他们的押送先走山路比较安全。
但押解犯人,还是要小心翼翼绕道行走,遇到栈道或险要的关隘,还须牵着马步行。这样,行程就缓慢得如同蜗牛爬行。
是日,他们到了苍梧镇。
到了这里,傅戈就准备弃马坐船,走水路了。
苍梧镇在大江岸边,是出山的最后一个镇子,也是进山的第一个镇子。地理位置在水陆交界之处,十分重要。
江湖五马六道的人到了此处,都会歇一歇。进山的备足钱粮马料,出山的人会吃饱喝足,养好精神下水路。
傅戈突然想起,临行前,古连翘拿着一张地图,赶来告诉他,说她想起一件事情。
古连翘在刚被提拔为捕头时,捕快王庆昌不服气,就设计把古连翘关进了拘留室,古连翘暴打了他一顿,然后,把王庆昌调到了一个偏远山区捕房,这个捕房就在苍梧镇。
而王庆昌是郝尝进的爪牙,郝尝进在惺王谋逆案中被砍了头。所以,古连翘提醒傅戈到了苍梧镇后,要万分警惕。
入夜。
苍梧镇沉浸在一片宁静之中。
他们住进了位于苍梧镇边缘的四海旅舍。
旅舍看上去倒还干净整洁,足以慰藉旅途的疲惫。
四海旅舍的老板胖乎乎的,热情地招呼着傅戈:“鄙人姓张,请问差爷,几位住店?”
傅戈回他:“六人,住套间。”
张老板叫侍者开了一个宽敞的套间。
外间是会客用的,傅戈吩咐张老板额外添置了两张床铺,以便他与他的侍卫夜间休息。
里间作为卧房,铺设了四张床铺,小窦与另外两个押送侍卫,加上齐垦,共居于此。
小窦作为傅戈的副手被派了出来的。由他专门盯着齐垦,贴身亦步亦趋,不离其左右半步。
齐垦,这位年仅二十四、五岁的年轻匪首,虽出身草莽,却受过良好的教育,言行举止间并无半点匪气,没有一般匪首蛮横粗鲁凶霸的模样。他一路上不吭不哈,透着一股书卷气。
傅戈押送过匪徒多次,比较有经验。
他明白齐垦这般模样的原因,要么是半路有人来拦截救援,他正静待时机,等着获救;要么是到了目的地,有人会出面接应保他。因此,他并不着急。
然而,无论如何,傅戈都在提醒自己,必须步步为营,万不可掉以轻心。
四海旅舍的条件着实不错,比起他们住过的那些简陋如牛棚的山上驿站,简直是天壤之别。
张老板又叫侍者摆上了一桌子丰盛的酒菜。
傅戈扫了一眼,随即吩咐侍者将酒全部撤去。喝酒容易误事,因此,再是疲惫不堪也不能喝。这是纪律。
晚饭后,押着齐垦一起去旅舍的澡堂洗了个热水澡,洗去了在山路上积攒的汗渍和疲劳,一身都松弛下来。
两个押解侍卫闲来无事,拉着年轻的匪首齐垦玩起了猜拳游戏,每次都是齐垦赢,搞得几个侍卫兴趣索然。于是,早早把齐垦捆结实了,熄灯躺下就寝。
傅戈躺在床上,心中默默盘算着接下来的行程:先穿越崎岖山路至苍梧镇,稍作休整之后,再从苍梧镇出发,改走水路。船行快的话,一天就可到达榭洲。慢的话,就说不准了。反正以安全为主。
到榭洲,再乘坐马车押解齐垦进京。
如今,一路走来,已完成了三分之一的路程,虽艰辛却也顺利。
临行前,昭王特意告知,京城府尹会在剩余三分之一的路途上来接应,这无疑给傅戈吃了一颗定心丸。
思绪万千间,傅戈渐渐感到眼皮沉重,意识开始模糊,最终陷入了沉沉的梦乡。
睡到半夜,傅戈突然从梦中惊醒,浑身一个激灵,仿佛预感到了什么不寻常。
他迅速下了床,轻手轻脚地进了里间。他的侍卫也十分警觉,一见傅戈有异样,立刻一跃而起,紧随其后。
傅戈径直走到齐垦床前,一把拎起还在熟睡的齐垦,连拖带拽地将他移到了外间侍卫睡过的床上。
与此同时,小窦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动静惊醒,揉着惺忪的睡眼站了起来。傅戈下巴颏轻轻一抬,示意自己的侍卫躺到齐垦原本睡过的那张床上,准备来个“请君入瓮”。
齐垦被这一番折腾弄得莫名其妙,心中暗暗叫苦,却也无可奈何,只能顺从地躺在陌生的床上,静待事态发展。
不知过了多久,寂静的夜空中突然传来了一丝细微的响动,像是有人在小心翼翼地推开窗户,那声音短暂而转瞬即逝。随后,四周再次陷入了沉寂,只有偶尔传来的夜风声打破了这份宁静。
小窦和两个侍卫已经悄然起身,悄无声息地站在了窗户的两边,凝神屏息,严阵以待。他们故意把被子拱起,制造出还有人盖着被子沉睡的假象,企图迷惑潜在的入侵者。
又等了好半天,就在众人以为这只是虚惊一场时,两只手悄然搭在了窗沿上。紧接着,一个人影悄无声息地爬了进来。站稳后,那人从怀中掏出一只细长的管子,蹑手蹑脚地靠近床铺,正要吹气。说时迟那时快,小窦眼疾手快,一个箭步冲上去,迅速将管子夺了下来。
两个侍卫迅猛向前,正欲擒住那黑影,不料黑影身形极为敏捷,猛然后仰,飞脚精准踢在小窦腿弯之间,同时,另一只脚轻点地面借力,身形一闪,已退出三人包围的空隙,顺手还夺过一个侍卫手中的匕首。这一系列动作快如闪电,待三人反应过来,黑影已手持匕首,退向客厅,企图寻找逃脱之路。
然而,傅戈早已料敌先机,就站在客厅门口,黑影刚欲冲出,傅戈眼疾手快,一把夺过黑影手中的匕首。与此同时,两个侍卫迅速上前,一人抓住黑影一只手臂,合力将他摁倒在地。
小窦见状,连忙点亮油灯,昏黄的灯光下,傅戈一把扯下黑影的面罩,捏开那人的嘴,露出里面一颗缺失的门牙:“果然是你,王庆昌!”语气中满是笃定。
古连翘曾向傅戈提及,王庆昌因一次意外缺失了一颗门牙,而王庆昌显然并不认识傅戈。此刻,他跪在地上,双腿如筛糠般颤抖,恐惧之色溢于面。
与此同时,客厅外的侍卫也已迅速行动,他们跑出门外,绕至后窗,揪住一个正准备逃跑的身影,正是这家旅舍的张老板,将其五花大绑后扔在了地上。
经过一番严厉的审问,王庆昌终于交代了全部真相。
他按照季瑄王爷的指令,试图拦截傅戈的押解队伍,先用蒙汗药麻翻押解侍卫,然后,把匪首齐垦解救出来。
一旦齐垦被成功解救,他需回到黑狮山,拉起队伍,重振旗鼓,以迎接东丰国的到来。
齐垦早就从床上坐了起来,听罢王庆昌的这番话,知道解救无望,无奈地叹了一口气。
张老板也是一脸苦涩,被迫吐露了实情:“四海旅舍实际上一直是京城季瑄王爷出资建立的联络点,我们负责配合往来人的行动。”
傅戈眉头紧锁,继续追问:“除了你们四海旅舍,季瑄王爷还有哪些联络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