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娘,您真的要去吗?\"蔷薇手捧狐裘,眼中满是担忧,\"您产后才二十天,太医说了要静养满月...\"
我扶着酸痛的腰肢,缓缓从妆台前站起。铜镜中的女子面色苍白,眼下泛着淡淡的青黑,原本丰润的双颊也凹陷了些。生产时的失血过多让我至今步履虚浮,但此刻却顾不得这许多了。
\"孝庄太后难得传召,本宫岂能不去?\"我接过狐裘披在肩上,\"她是皇上亲额娘,也就是本宫亲额娘。\"
芍药连忙递上暖手炉:\"那至少等皇上早朝回来...\"
\"不必惊动皇上。\"我摇摇头,\"太后特意选这个时辰传召,就是不欲皇上知道。\"
秋日的晨风格外凛冽,我裹紧狐裘,在宫女们的搀扶下登上轿辇。冷风卷着枯叶从轿帘缝隙钻入,我不禁打了个寒颤。产后身体大不如前,稍受风寒就浑身发冷。
慈宁宫比记忆中更加肃穆。廊下的宫女太监们屏息静气,连脚步声都放得极轻。领路的嬷嬷将我引入内室,浓郁的药味立刻扑面而来。
\"皇贵妃娘娘到——\"
孝庄太后半倚在床榻上,一身素色寝衣,发髻松散,比上次见面时苍老了许多。见我进来,她微微抬了抬手:\"来了。\"
我欲行大礼,却被她制止:\"你身子虚,免了罢。\"
\"臣妾参见太后。\"我还是福了福身,随即接过嬷嬷手中的药碗,\"让臣妾伺候太后用药。\"
孝庄太后锐利的目光在我脸上停留片刻,终于微微点头。我小心翼翼地坐到床沿,舀了一勺药汁,轻轻吹凉后递到她唇边。太后就着我的手慢慢饮下,眉头都没皱一下——那药闻着就苦得惊人。
\"你也怕苦?\"太后突然问道。
我一愣:\"回太后,是有些怕...\"
\"福临小时候最怕喝药。\"太后的声音突然柔和下来,\"每次生病,都得几个太监按着才肯喝。有次高热不退,药喂进去又吐出来,把先帝急得...\"
她突然停住,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我敏锐地注意到她提到\"先帝\"时,指尖微微颤抖。
一碗药见底,我取来温水给太后漱口,又拿起丝帕轻轻拭去她唇边的药渍。这些动作我做得很自然,仿佛伺候过无数次——事实上,这是我第一次为太后侍疾。
\"坐吧。\"太后指了指床边的绣墩,\"哀家今日叫你来,不是真要你侍疾。\"
我顺从地坐下,双手交叠放在膝上。太后长久地注视着我,目光中的审视渐渐转为一种难以名状的复杂。
\"你知道福临为何是现在这副性子吗?\"太后突然开口,\"偏执,易怒,却又...格外依赖你。\"
我心头一跳,没想到太后会如此直白:\"臣妾愚钝...\"
\"他六岁丧父。\"太后的目光越过我,看向遥远的过去,\"先帝走得太突然,留下我们孤儿寡母,面对虎视眈眈的八大贝勒。\"
窗外的风突然大了起来,吹得窗棂嘎吱作响。太后拢了拢衣襟,继续道:\"那时多尔衮摄政,为防外戚干政,硬是将福临与哀家分开抚养。半年才许见一次,每次不超过一个时辰。\"
我攥紧了手中的帕子。难怪福临对\"分离\"如此敏感,原来童年有过这样的创伤。
\"他八岁登基,龙椅都坐不稳,却要面对满朝虎狼。\"太后的声音低沉下来,\"多尔衮虽忠心,但手段强硬。福临稍有不如他意,就当朝呵斥,半点不留情面。\"
我的眼前仿佛浮现出一个画面——小小的福临,穿着不合身的龙袍,战战兢兢地坐在高高的龙椅上,脚下是争吵不休的满朝文武...
\"十四岁大婚,娶的还是自己不喜欢的孟古青。\"太后叹了口气,\"那丫头性子烈,两人见面就吵。有次福临气得把整个乾清宫的瓷器都砸了。\"
提到孟古青,我的眼眶突然发热。那个死在冷宫里的骄傲女子,至死都在思念草原...
\"娘娘...\"我声音哽咽,\"静妃姐姐她...\"
\"哀家知道。\"太后锐利的目光似乎能洞穿一切,\"你待她好,她心里记着。\"
一滴泪不受控制地滑落,我慌忙拭去,却越擦越多。孟古青临终前写的那句\"真想认她做个妹妹\",此刻如刀般扎在心头。
\"傻孩子,月子里不能哭。\"太后递来一方帕子,语气竟带着几分罕见的温柔,\"孟古青走前没受苦,哀家派人问过了。\"
我接过帕子,那上面绣着精致的兰草,针脚细密得不像宫中绣娘的手艺。
\"福临从小没人疼。\"太后突然说道,\"先帝去得早,哀家又被隔绝在外。多尔衮只当他是个需要管教的皇帝,而不是个孩子...\"她的声音微微发颤,\"他第一次射中靶心,没人夸他;他背书背得好,没人奖励;他生病发烧,也只有太监守着...\"
我的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那个在朝堂上威严强势的帝王,内心竟藏着如此孤独的童年。
\"太后...\"我不知该说什么,只能轻轻握住她枯瘦的手。
\"哀家告诉你这些,\"太后反握住我的手,力道大得惊人,\"是想让你明白,福临待你不同,是因为你是第一个真正走进他心里的人。\"
我愣住了。太后继续道:\"他看你的眼神,哀家从未见过。不是帝王看妃子的眼神,而是...\"她顿了顿,似乎在寻找合适的词,\"而是荒漠旅人看见绿洲的眼神。\"
这句话让我鼻尖一酸。想到福临那些近乎偏执的占有欲,那些孩子气的撒娇,那些不顾帝王尊严的痴缠...原来都是一个缺爱的灵魂在拼命抓住生命中的第一束光。
\"哀家老了。\"太后松开我的手,从枕边取出一个紫檀木匣,\"有些事,该交给年轻人了。\"
她打开木匣,里面是一对翡翠手镯,碧绿如水,在阳光下泛着柔和的光泽。
\"这是先帝赏哀家的。\"太后将手镯取出,轻轻戴在我手腕上,\"如今给你。\"
我震惊得说不出话来。这不仅是贵重首饰,更是地位的象征——太后这是在公开认可我!
\"还有这些。\"太后又取出几件首饰,有金凤钗,珍珠耳坠,每一件都精致非凡,\"哀家留着也无用,不如给你和玄烨留着。\"
\"太后...\"我声音发颤,\"这太贵重了,臣妾不敢...\"
\"拿着。\"太后不容拒绝地说,\"哀家看得出来,你是真心待福临好。这就够了。\"
我郑重地接过首饰,突然明白太后今日召见的真正用意——她不是在交代身后事,而是在为儿子托付余生。
\"哀家只有一事相求。\"太后的声音突然低了下来。
\"太后请讲。\"
\"无论将来发生什么,\"太后直视我的眼睛,\"别离开福临。他...承受不起。\"
我心头一震。太后这话说得蹊跷,仿佛预见了什么。但此刻不容多想,我郑重地点头:\"臣妾发誓,此生不离不弃。\"
太后如释重负地长舒一口气,整个人似乎都轻松了许多。她靠在枕上,突然问道:\"玄烨可好?\"
\"回太后,很好。\"提到儿子,我不自觉露出微笑,\"奶娘说他是最健壮的阿哥,吃得香睡得好。\"
\"抱来给哀家看看。\"太后的眼中闪过一丝渴望,\"趁哀家还有力气...\"
我心头一紧:\"太后别这么说,您一定会长命百岁。臣妾这就让人去抱玄烨来。\"
正说着,外面突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和太监的通报:\"皇上驾到——\"
我和太后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然——福临定是听说我来侍疾,下了朝就急匆匆赶来。
门被猛地推开,福临大步走入,脸色阴沉得可怕。他先看了我一眼,确认我无恙后,才向太后行礼:\"儿臣参见皇额娘。\"
\"起来吧。\"太后摆摆手,\"哀家不过叫皇贵妃来说说话,你急什么?\"
福临抿着唇不说话,目光却落在我腕上的翡翠镯子上,眼中闪过一丝惊讶。
\"怎么,\"太后挑眉,\"哀家给儿媳点体己东西,皇上也要过问?\"
福临这才神色稍霁:\"儿臣不敢。只是宛宛身子未愈...\"
\"知道她身子未愈还让她站着?\"太后突然发难,\"没眼力见的,还不扶你媳妇坐下!\"
福临被骂得一愣,随即乖乖上前扶我坐下,动作轻柔得像对待易碎的瓷器。太后看着我们,眼中闪过一丝满意。
\"哀家累了,你们退下吧。\"她挥挥手,\"改日把玄烨抱来给哀家瞧瞧。\"
\"是。\"我和福临齐声应道。
福临小心翼翼地扶我起身,向太后行礼告退。走到门口时,太后突然又叫住我:\"皇贵妃。\"
\"臣妾在。\"
\"记住你说过的话。\"太后的目光意味深长。
我郑重点头:\"臣妾铭记于心。\"
出了慈宁宫,福临立刻将我打横抱起,不顾宫人们惊讶的目光,大步走向轿辇。
\"我能走...\"我小声抗议。
\"别动。\"福临沉声道,\"你脸色白得像纸。\"
被他这么一说,我才发觉自己确实头晕目眩,刚才全凭一口气撑着。靠在福临坚实的胸膛上,听着他有力的心跳,我竟有些昏昏欲睡。
\"皇额娘跟你说了什么?\"福临低声问。
我犹豫片刻,轻声道:\"说了你小时候的事。\"
福临的脚步明显一顿:\"什么事?\"
\"说你先帝去得早,说你一个人坐在龙椅上害怕,说你生病时没人陪着...\"我轻声细数,感到他的手臂微微收紧。
\"还有呢?\"他的声音有些哑。
\"还说...\"我仰头看他,\"你第一次射中靶心时,没人夸你。\"
福临的下颌线绷得紧紧的,眼中闪过一丝我从未见过的脆弱。这一刻,他不是高高在上的帝王,只是个曾经被亏待的孩子。
\"都过去了。\"他最终只说了这么一句,却把我搂得更紧。
回到寝宫,福临亲自服侍我躺下,又命人端来参汤。我看着他忙碌的身影,突然想起太后那句\"荒漠旅人看见绿洲的眼神\",心头一片柔软。
\"福临,\"我轻唤他的名字,\"过来。\"
他乖乖走到床边坐下。我抬手轻抚他的脸颊,那上面有一道浅浅的疤痕,不仔细看看不出来。
\"这是怎么来的?\"我轻声问。
福临愣了一下:\"小时候练箭,弓弦反弹打的。\"他顿了顿,似乎惊讶于我还记得这种小事,\"你怎么...\"
我没回答,只是凑上去,轻轻吻了吻那道疤痕。福临的呼吸顿时急促起来,眼中满是不可置信。
\"以后,\"我望着他的眼睛,\"你每一次射中靶心,我都会夸你;你每一次生病,我都会守着;你每一次难过,我都会...\"
话未说完,福临突然俯身抱住我,力道大得几乎让我喘不过气。他的脸埋在我肩头,呼吸灼热。
\"宛宛...\"他的声音闷闷的,\"别离开朕。\"
我轻轻拍着他的背,像安抚一个受惊的孩子:\"不会的,我答应过太后的。\"
福临抬起头,眼中似有泪光闪动:\"皇额娘她...是不是病得很重?\"
我心头一紧。太后今日的种种反常,确实像在交代后事...
\"太医怎么说?\"我轻声问。
福临摇摇头:\"只说年老体虚,需要静养。\"他握紧我的手,\"但朕感觉...她像是在告别。\"
在这一刻,我突然明白了太后的良苦用心——她不是在托付首饰,而是在托付儿子。那个她无法给予足够母爱的儿子,那个内心始终孤独的帝王。
而我,将是他余生不再孤单的保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