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绍策马返回广宗汉军营时,暮色已笼罩四野。
军营中灯火如豆,远处传来战马嘶鸣与兵甲碰撞之声。他勒住缰绳,战马嘶鸣一声停在营门前,守卫的士兵立刻认出了这位来自渤海的贵公子,迅速移开拒马放行。
“卢中郎将在何处?”袁绍翻身下马,将马鞭扔给卫兵,一边整理被夜露打湿的衣袍一边问道。
“回禀袁府君,卢大人正在中军大帐议事。”守卫恭敬地回答。
袁绍点点头,大步向中军帐走去。
他高挺的鼻梁上还沾着几滴未干的雨珠,剑眉下那双炯炯有神的眼睛此刻却暗藏几分心事。
方才秘密会见左丰的场景仍在脑海中萦绕——那个阉宦脸上贪婪的笑容,接过金珠时颤抖的手指,以及保证会在天子面前美言的谄媚语气。这些画面让袁绍心中既鄙夷又庆幸。
“本初,你回来了。”一个沉稳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
卢植已站在大帐前,素色战袍在夜风中微微拂动。
袁绍立刻整肃神情,抱拳行礼:“卢师,刚才有紧急军务处理,未能及时禀报,还望见谅。”
卢植侧身让袁绍进入大帐,案几上铺开的军事地图与几份竹简显示他方才正在研究战况。
“坐吧。”卢植指了指席垫。
“我明白本初去干什么了。”
“无非是给左黄门金银,待其返回之后在朝堂之上如实禀报陛下。”
“本初,你我相识多年。”卢植突然开口,声音低沉却字字清晰,“自你在洛阳时,我便知你志向非凡,不仅精通兵法,更深谙...”
他停顿了一下,抬眼直视袁绍:“...人心世故。”
袁绍心头一紧,但面上不显,只是恭敬地双手接过卢植推来的茶盏:“卢师过誉了。绍不过尽忠职守,协助卢师早日平定叛乱。”
他没想到卢植竟直接点破,而且分毫不差地道出了他的行动。这老狐狸,果然不能小觑。
卢植的胡须微微颤动,似乎在压抑某种情绪。他缓缓起身,走到悬挂的地图前,背对袁绍说道:“你可知道,这些阉宦正是朝廷积弊之根源?如今大汉江山风雨飘摇,内有奸佞当道,外有叛乱四起,而你却...”
他的声音突然提高,却又强行压低,最后化为一声长叹。
“卢师,末将敬重您的刚直。但恕绍直言,在这朝堂之上,有些规则不得不循。左丰乃天子近侍,他的言辞能直达天听。若不加以...”
“加以贿赂?”卢植猛然转身,眼中闪过一丝怒火,“本初,你出身四世三公的汝南袁氏,家学渊源,竟也沦落至此?”
帐内的温度似乎骤然降低。
袁绍感觉血液涌上面颊,但他控制住情绪,反而微微一笑:“卢师高洁,然天下大势已非纯靠刚正所能扭转。末将所为,不过是为确保前线将士能得到应有支援,不致因朝中小人谗言而功败垂成。”
卢植盯着袁绍看了许久,眼中的愤怒逐渐被复杂的情绪所取代。
“你以为我不知道左丰此行的目的?”卢植冷冷道,“十常侍派他来监视我军,寻找把柄。而你却主动送上门去...”
袁绍突然单膝跪地,抱拳郑重道:“正因如此,绍才不得不与之周旋!卢师,您在冀州连战连捷,朝中却有人指责您畏敌不前。”
“若不疏通关系,恐怕不日将有诏书召回您问罪!”
这句话像一记重锤击中卢植。老将军的身体明显一震,眼中的锐气顿时暗淡了几分。他比任何人都清楚朝中的险恶,那些宦官对不愿同流合污的大臣是何等残忍。
“所以你以金银开路,为我等谋求转圜余地?”卢植苦笑,“不想我卢子干一生清白,临老却要靠学生行此权宜之计...”
“非为权宜,实为必要!”袁绍见卢植态度松动,连忙趁热打铁,“大乱当前,当以平定叛乱为先。待天下安定,再肃清朝纲不迟。”
卢植长长叹息,仿佛瞬间苍老了许多。
他望着帐外漆黑的夜色,缓缓道:“或许你是对的。但本初,老夫有一言相赠——权术如刀,用之不当反伤己身。望你日后慎之。”
袁绍郑重颔首:“绍谨记卢师教诲。”
良久,卢植重新展开军事地图,手指点向广宗城的位置:“不谈这些了。来说说破敌之策吧。”
“张角的部队还在不断向广宗集结,我们需尽快商议对策。”
“据探马最新来报,其弟张宝亦率万人自钜鹿赶来,最迟明日午时可抵达。”
“黄巾蛾贼人数众多,我军不过万余人,若等两贼合流,形势将更加不利!”
袁绍眉梢微挑,嘴角却扬起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
“卢师,绍有破敌之策。”
“不日自己的三弟张飞将会率领三千精锐抵达广宗。”
“张飞所部皆是幽燕悍卒,善使长矛,可结阵固守。”
卢植的眉头舒展开来,灰白的胡须轻轻抖动:“若有三千生力军加入,确实可解燃眉之急。不知本初打算如何部署?”
袁绍眼中精光一闪,手指猛地戳向地图上一处平原:“绍愿亲率一千精骑出击,趁张宝军渡河之际半渡而击!”
“千骑?”
“张宝麾下可是有上万蛾贼!”
袁绍不以为意地摆了摆手:“黄巾军看似人多势众,实则多是裹挟的流民,能战者不过十之一二。我军骑兵一人五马,来去如风,足以击其不意。”
他手指在地图上划出一条弧线:“张飞率三千步卒在此处列阵,佯装主力,吸引张角注意。而我率轻骑沿河岸疾驰,待张宝军渡河过半时突然出击。彼时前军已上岸,后军仍在水中,我军拦腰斩断,可获全胜!”
卢植沉吟不语,目光在地图与袁绍之间来回游移。帐内烛火被风吹得摇曳不定,将众人的影子拉长又缩短,宛如战场上变幻的阵型。
“太过冒险。”卢植最终摇头,“敌军人数十倍于你,一旦陷入包围,骑兵优势尽失。”
袁绍早有准备,立即应道:“卢师明鉴。但正因敌众我寡,才需出奇制胜。若按常规列阵而战,我军即使取胜也将伤亡惨重,如何应对后续的张角主力?”
他向前一步,手指重重点在漳水河湾处:“此处河岸陡峭,水流湍急,张宝军渡河必选浅滩处。绍已派斥候摸清地形,骑兵冲锋处恰好是片开阔地,足以施展。”
卢植的目光变得锐利起来:“你计划已久?”
“不敢瞒卢师,自得知张宝北上消息,绍便开始筹谋此策。张飞部行军路线也是末将特意安排,他们已在上游准备好浮桥,一旦末将得手,便可迅速渡河夹击张角本阵。”
帐内陷入短暂沉默。卢植盯着袁绍看了许久,突然问道:“若事有不谐,你有何退路?”
袁绍胸有成竹:“漳水东岸有一片密林,骑兵可借其掩护撤退。更况且...”他眼中闪过一丝傲然,“绍精选的千骑皆是精锐,配有双马甚至三马,即便不敌,亦可从容退走。”
卢植突然轻笑一声,摇了摇头:“本初雄辩,老夫竟一时难以反驳。“他神色逐渐严肃,“但你须谨记,战场形势瞬息万变,不可过于自信。”
袁绍恭敬抱拳:“绍谨记卢师教诲。此战若成,可一举挫败黄巾东西合流之势;即便不成,也绝不会让我军主力受损。”
卢植长叹一口气,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几案,最终下定决心:“罢了。就依你所言。张飞部到达后立即布防东岸,你今晚便挑选精锐骑兵准备出击。”
袁绍眼中闪过一丝胜利的光芒,郑重行礼:“绍定不负所托!”
“记住,”卢植站起身,语重心长地说道,“不可逞匹夫之勇。若见事不可为,当立即撤回。此战关键在于拖延时间,待朝廷增援大军到来。”
袁绍点头称是,但心中已有计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