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春生带着几人拐过一道爬满青藤的矮墙,眼前的景象骤然一变。
一条幽深的巷子蜿蜒向前,两侧屋檐下挂满红灯笼,在夜风中轻轻摇曳。
远处飘来若有若无的丝竹声,夹杂着女子娇媚的笑语。
巷子中段突兀地立着一座灰瓦小院,门前歪脖子柳树的枝条在灯笼映照下投出狰狞的影子。与周围热闹的花街不同,这小院静得出奇,连虫鸣声都听不见。
\"吱呀——\"
院门无风自动,开了一条黑漆漆的缝。
柳春生咽了咽口水,硬着头皮上前叩门:\"孙、孙婆婆,晚辈柳春生带几位朋友前来拜访。\"
\"哎哟,这不是柳家的小书呆子吗?\"一个沙哑却中气十足的声音从院内传来,\"稀客啊稀客!\"
门完全打开了。
只见院中石桌旁坐着个满头银发的老妇人,正就着灯笼光穿针引线。
她身着褐色粗布衣,手腕上缠着五色丝线,看起来就像个寻常的乡下老婆婆。
可当她的目光扫过众人时,李当归却感到一阵莫名的寒意——那眼神锐利得不像老人,倒像只盯上猎物的老鹰。
\"咦?\"孙婆婆突然放下针线,直勾勾地盯着二娃子,\"这不是悦来客栈那个小可怜吗?老鱼头还好吧?\"
二娃子吓得往雀翎身后缩了缩。
李当归心中一惊——这老婆婆竟连二娃子都知道?
孙婆婆的目光又转向李当归和雀翎,突然眯起了眼睛。
李当归赶紧掏出老陈给的木牌:\"晚辈受人所托,特来拜访。\"
孙婆婆接过木牌,指尖在芍药花纹上摩挲片刻,脸色缓和下来:\"原来是陈老三的朋友。\"她将木牌收入袖中,笑眯眯地问:\"说吧,找我老婆子有什么事?\"
柳春生悄悄退到门边,一副随时准备开溜的架势。
院中老柳树突然沙沙作响,几片枯叶飘落在石桌上。
李当归上前一步,恭敬地说道:\"孙婆婆,我们此行是想打听一个叫阿萝的姑娘。她是二娃子的姐姐,战乱时被东边来的一伙匪徒掳走,据说要卖到玉罗城来。\"
孙婆婆眯起眼睛,手指轻轻敲击着石桌面:\"阿萝?老婆子我在这百花巷住了三十年,倒没听说过这号人物。\"她捋了捋银白的鬓发,\"至于战乱时掳人的匪帮...那可就多了去了。玉罗城那些豺狼虎豹...哪个不干这伤天害理的勾当?\"
二娃子的小脸一下子垮了下来,手指紧紧攥着衣角。
雀翎不动声色地握住了她颤抖的小手。
\"不过...\"孙婆婆突然话锋一转,从怀里掏出个绣着八卦图的荷包,\"我可以帮你们打听打听。若有消息,就托人去来福客栈告诉风二娘。\"
李当归心头一震——这老婆婆不仅知道他们住在哪里,连老板娘的名字都一清二楚!
他下意识地看向客栈方向,背脊窜上一股寒意。
\"多谢婆婆。\"雀翎抢先开口,灰眸中闪过一丝警惕,\"我们静候佳音。\"
三人正要告辞,孙婆婆却突然起身:\"急什么?尝尝老婆子亲手泡的茶再走。\"
她颤巍巍地走向屋内,腰间挂着的铜铃发出诡异的声响。
\"使不得!\"柳春生突然高声喊道,把众人都吓了一跳。
他慌忙作揖:\"子、子曰:'暮夜不宿于外'...天色已晚,我们...\"
孙婆婆转头盯着他,浑浊的眼珠在灯笼下泛着黄光:\"柳家小子,你爹没教过你尊老吗?\"
柳春生的后背瞬间被冷汗浸透。
他急中生智,突然指着天空惊呼:\"哎呀!家父说过酉时三刻必须归家!\"说着拽起李当归的袖子就往外拖,\"改日再来叨扰!\"
四人几乎是逃也似地冲出院子。
直到跑出百花巷,柳春生才瘫坐在路边,书袋都歪到了一边:\"好险好险...孙婆婆的茶喝不得...\"
\"什么意思?\"雀翎皱眉问道。
柳春生擦了擦汗:\"那茶里...总之不是什么好东西。\"他欲言又止地看了眼二娃子,\"据说喝过的人,都会把心底的秘密吐个干净...\"
夜风拂过空荡的街道,远处青楼的欢笑声隐约可闻。
李当归回头望了眼百花巷的方向,隐约看见歪脖子柳树的枝条在月光下诡异地扭动着,像在向他们挥手告别。
暮色渐沉,花街的喧嚣被远远抛在身后。
四人站在岔路口,夜风卷着落叶从脚边掠过。
柳春生整了整跑歪的书袋,犹豫地问道:\"李兄接下来有何打算?\"
李当归拍了拍腰间的空钱袋:\"先找些活计,一边挣些银子一边等孙婆婆的消息。\"
\"嗯?...\"柳春生突然从袖中掏出一个绣着青竹的锦囊,\"李兄若缺银钱,尽管拿去用。\"锦囊沉甸甸的,里面少说也有几十两银子。
李当归连忙推拒:\"万万不可!\"
\"李兄何必见外?\"柳春生执意将锦囊往前递,\"白日若非你出手相助,我怕是早被那些...\"他突然想起二娃子还在场,赶紧改口,\"总之,朋友之间不必计较这些。\"
雀翎突然冷笑一声:\"书呆子,你以为我们是来打秋风的?\"她灰眸中闪过一丝不悦,\"李当归虽然穷,但还不至于...\"
“对啊。”李当归也转向柳春生正色道:\"柳兄好意心领了。若真到了山穷水尽之时,我定会去城南叨扰。\"
柳春生见他态度坚决,只好收回锦囊:\"那...李兄切记,城南柳家的大门随时为你敞开。\"他犹豫片刻,又补充道:\"打听消息的话,我也可以托父亲的关系...\"
\"不必了。\"雀翎打断他,\"孙婆婆既然答应帮忙,应该比你们柳家管用。\"
柳春生被噎得说不出话,只好讪讪告辞。
月光下,他那袭青衫渐渐隐没在巷尾,书袋上的玉佩发出清脆的碰撞声。
回到来福客栈,风二娘正在柜台后打盹。
见三人回来,她眯着独眼笑道:\"百花巷的乌烟瘴气没熏着你们吧?\"说着递来三碗冒着热气的姜汤。
二娃子捧着碗小口啜饮,突然抬头问道:\"李大哥,我们明天真的要去干活吗?\"
李当归揉了揉她枯黄的头发:\"嗯,去码头看看。\"他转向雀翎,\"你带着二娃子...\"
\"一起去。\"雀翎干脆地打断他,\"我可不是娇滴滴的闺秀。\"
风二娘突然从柜台下摸出个布包:\"带着这个。\"里面是几副粗布手套,\"干活的那帮粗人,专欺负生面孔。\"
夜深了,二娃子蜷缩在床角,手里还攥着那块绣片。
月光透过窗纸,在她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李当归轻轻给她掖好被角,听见她在梦中呓语:\"阿姐...我有新朋友了...\"
雀翎靠在窗边,望着远处百花巷的方向。
夜风吹动她的发梢,也带来了若有若无的铜铃声——像是孙婆婆腰间那串铜铃在风中摇曳。
清晨的阳光斜斜地洒进来福客栈的门槛,李当归正弯腰给二娃子系紧衣襟的盘扣。
柜台后转出一道婀娜的身影——风二娘撩了撩垂落的鬓发,红唇微启:\"李大侠,这是要带着小丫头一起出去?\"
她三十出头的年纪,一袭绛紫罗裙裹着丰腴的身段,眼角虽有几丝细纹,却更添几分成熟风韵。
李当归直起身点点头:\"总不能留她一个人。\"
风二娘葱白的手指绞着绣帕,欲言又止。
见雀翎灰眸扫来,她轻咬下唇道:\"若是放心...不如让二娃子在我这儿?\"
说着从柜台后变戏法似的端出个描金漆盘,上面摆着核桃酥、蜜饯果子,还有几个精巧的布偶。
雀翎眯起眼睛,风二娘连忙补充:\"我年轻时在戏班待过,最会哄孩子。\"
她蹲下身与二娃子平视,身上淡淡的脂粉香混着桂花头油的味道,\"我教你翻花绳好不好?\"
李当归注意到她发间别着的银簪已经有些旧了,但擦得锃亮。
二娃子仰头看他,小手却已经好奇地摸上了漆盘里的布老虎。
\"风掌柜为何...\"李当归话未说完,后院突然传来\"嘎\"的一声。
只见竹笼里关着只翠羽鹦鹉,正歪头打量着他们。
\"我的小祖宗!\"风二娘急步过去,从腰间荷包掏出几粒瓜子。
喂鸟时她袖口滑落,露出手腕上一道陈年的烫伤疤痕。
雀翎突然轻声道:\"留这儿吧。\"她解下腰间一枚玉坠挂在二娃子颈间,\"晌午来接你。\"
风二娘喜出望外,竟像个少女似的拍了下手。
她牵起二娃子时,李当归注意到她指甲修得圆润,但指节处有常年劳作的茧子。
\"放心~\"风二娘回头嫣然一笑,眼尾泛起细纹,\"我这儿的蜜饯管够。\"
说着从柜台上取下一串风铃系在二娃子腰间,铃铛上细密地缠着红绳——正是昨日她送给孩子的那串。
走出客栈时,雀翎忽然驻足。
透过窗棂,可见风二娘正耐心地教二娃子编五彩绳结,晨光为她们镀上金边。
柜台下的暗格里,整齐摆放着更多玩具,每个都擦拭得一尘不染。
李当归最后看了眼客栈招牌——\"来福\"二字漆色斑驳,却擦拭得干干净净。
风拂过檐角铜铃,惊起那只翠羽鹦鹉一声清啼。
晨雾刚刚散去,李当归和雀翎便踏上了玉罗城的青石板街道。
城东的码头边,力工们正扛着麻袋往来如梭,古铜色的膀子上泛着油光。
\"招工!一日三十文!\"一个膀大腰圆的工头站在木箱上吆喝。
李当归上前抱拳:\"这位大哥,我们二人想...\"
工头打量着一身布衣的李当归,又瞥了眼他身后灰眸清冷的雀翎,嗤笑一声:\"小相公,你这身板还是去茶馆说书吧!\"周围顿时爆发出一阵哄笑。
雀翎眼神一冷,上前单手拎起地上装满石料的箩筐——那本该两个壮汉才能抬动的重量,在她手中轻若无物。
工头瞪圆了眼睛,可看到她腰间若隐若现的骨刀时,又连连摆手:\"女子不能上工!晦气!\"
转战城南的米行,掌柜的算盘打得噼啪响:\"识字?会算账?\"他眯眼盯着李当归,\"可有保人?\"
待得知二人初来乍到,老掌柜立刻变了脸色:\"去去去!谁知道是不是骗子!\"
正午的日头毒辣起来。
李当归蹲在茶摊边,用最后几文钱买了碗凉茶。
汗水顺着他的下颌滴落,在青石板上洇出深色的痕迹。
他望着街上熙攘的人群,突然想起大姐李灵芝——当年她也不过十五六岁,是怎么带着弟妹在白虎城活下来的?
记忆中大姐手上永远有洗不掉的药渍,半夜常听见她压抑的咳嗽声...
\"发什么呆?\"雀翎用剑鞘轻轻戳了戳他的肩膀。
李当归回过神,苦笑着晃了晃空荡荡的钱袋:\"没想到挣钱比打仗还难。\"
雀翎哼了一声,灰眸在阳光下泛着金属般的光泽:\"俱卢族的谚语说,饿狼不会嫌弃猎物小。\"她突然指向远处骚动的人群,\"你看那边。\"
城门口的布告栏前,几个官兵正在张贴新的悬赏令。
羊皮纸上朱砂刺目:
【缉拿江洋大盗\"一阵风\"】
【赏银五十两】
【昨夜劫掠绸缎庄,伤三人】
围观者议论纷纷:\"这厮专挑雨夜作案...听说会妖法,能穿墙而过...\"
李当归与雀翎对视一眼,同时想起了昨夜孙婆婆院中那串诡异的铜铃声——与悬赏令上描述的\"作案时伴有铃响\"不谋而合。
\"五十两。\"雀翎指尖抚过骨笛上的纹路,\"够二娃子吃半年桂花糕了。\"
“会妖法,能穿墙?难道是神力者?”
李当归疑惑,老陈曾说过,玉罗城可没有白虎城那些牛鬼蛇神。
“哼,管他是不是神力者,咱们去会一会他!”
雀翎一脸不屑的说道。
李当归便揭下了悬赏令。
阳光将两人的影子投在布告栏上,交叠成锐利的形状。
远处钟楼传来悠长的报时声,惊起一群白鸽。
他们不知道的是,客栈里的二娃子正趴在窗边,望着天空中掠过的鸽群——就像当年她姐姐被掳走那天一样。
午后的小雨悄然而至,细密的雨丝将来福客栈的窗纸洇出斑驳水痕。
李当归坐在窗边,默默擦拭着佩剑。
二娃子抱着风二娘给的布老虎,已经在榻上睡得香甜,嘴角还沾着半块没吃完的核桃酥。
\"雨势正好。\"雀翎凝视着屋檐滴落的水珠,那些水珠在她指尖半尺处诡异地悬停,排列成侦察用的阵型,\"那贼人若真如传言般只在雨夜作案...\"
李当归将剑鞘扣紧,低声道:\"能穿墙的神力者,恐怕不好对付。\"
他想起白虎城那个能攀附城墙如履平地的\"壁虎儿\",掌心微微沁出汗水,\"若是类似的神力,我们得先断其退路。\"
风二娘轻手轻脚推门进来,递上两件蓑衣:\"刚打听到,那贼人专偷绸缎庄和药铺。\"
她欲言又止地看了眼熟睡的二娃子,\"百花巷的孙婆婆午后派人来传话,说...\"
\"有线索了?\"李当归猛地起身。
\"只说让你们小心雨夜的铜铃声。\"风二娘将蓑衣塞给雀翎,指尖不经意划过她腕间的冰晶串,\"这雨...下得古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