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宁将军回家去了?\"
李灵芝的声音从堂屋内传来,惊得药柜最上层的瓷瓶轻轻碰撞。
众人围坐在饭桌旁,目光齐刷刷地投向刚进门的李当归。
烛火摇曳间,少年脸上的疲惫与恍惚无所遁形。
李当归将宁芙要回家见父亲的事简单道来,又提及明日演武大会她可能不会与众人同行。
他的声音很轻,却字字清晰地落在每个人耳中。
饭桌上短暂地沉默了一瞬。
\"这倒是稀奇,\"阿朵拨弄着肩头的发辫,\"宁将军从没提过她家里的事。\"
李朱砂咬着筷子尖,眉头微蹙:\"明天可是演武大会啊...\"
晚饭后,李当归独自坐在院中的石凳上。
今夜无月,只有檐下的灯笼投下一圈昏黄的光晕。
他手中摩挲着\"辞故人\"的剑穗,却罕见地没有练剑的兴致。
\"在想她?\"
雀翎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李当归回头时,看见她倚在廊柱旁,灰白瞳孔在暗处泛着微光。
夜风拂过她腰间的骨笛,发出幽幽呜咽。
李当归没有否认。
石桌上放着半块没吃完的桂花糕——是李灵芝特意留给宁芙的。
雀翎走到他身旁坐下:\"她既说了会回来,便一定会回来。\"
她的目光落在李当归微微起皮的嘴唇上——那是山风吹了一整日的痕迹。
\"要喝灵芝姐煮的饭后茶么?\"她声音比平时软三分,骨笛在腰间轻轻晃动。
李当归这才意识到口干,下意识舔了舔唇。
舌尖尝到一丝木兰香的错觉,让他怔了怔才点头:\"好。\"
“稍等,马上来。”雀翎灰白瞳孔一亮。
不过片刻,她便端着青瓷茶壶回来,壶嘴还冒着袅袅热气。
\"多谢。\"李当归接过茶盏。
茶汤澄澈,映出他疲惫的眉眼。
雀翎却没有立刻坐下。
她的目光凝在李当归发间——那里藏着一片几不可察的野菊花瓣,金色的小瓣子半掩在墨发中,像是谁故意别上去的。
\"怎么了?\"李当归察觉她的视线,手指蹭过脸颊,\"我脸上沾了东西?\"
\"...没什么。\" 雀翎最终只是摇摇头,任由那片花瓣继续藏在少年发间。
李当归拍了拍身旁的石凳。
雀翎挨着他坐下时,骨笛与\"见新雪\"的剑鞘轻轻相撞,发出清脆的\"叮\"声。
夜风拂过两人之间的空隙,带着茶香与少女的体香。
李当归摩挲着杯沿,声音里带着几分笑意:
\"将军一向睿智,今日竟忘了提前备马——\"他摇摇头,\"硬是带着我从西城走到东城,足足花了半日功夫。\"
雀翎的指尖无意识地描摹着骨笛上的纹路。
月光透过她灰白的瞳孔,映出里面流转的淡金色光芒。
\"东城的街道很宽,\"李当归比划着,\"青石板铺得平整极了,两旁都是高门大户...\"
他的声音忽然轻快起来,\"还有将军小时候常去的一家饭馆,老板夫妇待她如亲生女儿。\"
夜风拂过,少年发间那片野菊花瓣轻轻颤动。
雀翎注视着那片小小的金色,看着它在李当归讲述时随着他的动作起伏——
\"你绝对想不到,\"少年眼睛亮得出奇,\"将军小时候会蹲在灶台边帮厨,还会用木棍当剑比划...\"他模仿着孩童挥剑的模样,袖口带起一阵微风。
雀翎的唇角微微扬起,却始终没有出声。
她只是静静地看着眼前人——看他眉飞色舞的样子,看他提到某个名字时眼底漾起的柔光。
李当归讲到兴处,忽然发现雀翎异常安静,他不解的问:\"你怎么不说话?\"
\"在听。\"雀翎的指尖拂过骨笛上的孔洞,吹出一缕似有若无的气音,\"你继续说。\"
她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少年的脸庞,仿佛在透过此刻的光景,凝视某个遥远的未来。
夜露悄悄凝结在石桌上,将两人的倒影模糊成一片。
李当归注意到雀翎的异常——那双总是含着锐利的灰白眸子,此刻竟有些涣散,骨笛在指尖转动的节奏也比平日慢了几分。
\"再说下去,\"李当归笑着摇头,\"将军怕是要骂我多嘴了。\"
夜风在两人之间打了个旋儿,卷走最后一点话尾。
沉默像一滴墨,在石桌上慢慢晕开。
李当归看着雀翎被灯笼映红的侧脸,那里没有往日的锋芒,反倒透着一丝他从未见过的......落寞。
\"你今天...\"李当归斟酌着开口,\"都忙了些什么?\"
雀翎的指尖顿在骨笛的第七个孔洞上:\"没什么。\"她的声音比平时低哑,\"帮灵芝晒药,替朱砂穿针。\"
短短几个字后,空气再次凝固。
\"是不是...\"李当归突然倾身,\"有人惹你不痛快了?\"
他手指在石桌上叩出轻响,\"告诉我,明天定要找那人好好说道说道——\"
\"呵。\"
雀翎突然笑出声。
这个笑容让她整张脸都亮了起来。
她伸手弹了下李当归的额头,力道很轻,却震得他发间最后一点花粉簌簌落下。
\"省省吧,\"她站起身,骨笛在腰间晃出半道弧光,\"谁能惹我?\"
雀翎的背影消失在回廊转角,羊皮靴踩过木地板的声响渐渐远去。
李当归望着她离去时扬起的衣角——那上面还沾着白日晒药时留下的淡黄色花粉,在灯笼下泛着微光。
\"早些歇息。\"她的叮嘱还悬在夜风里,\"明日大会...\"余音却已散尽。
李当归独自站在院中。
石桌上的茶盏映着破碎的月光,像极了大姐从前用的那面铜镜。
他忽然想起儿时跟在李灵芝身后的日子——
那时大姐的裙摆总是扫过药柜最下层的抽屉,他就像个小尾巴似的,踮着脚去够那些晒干的草药。
二姐朱砂会在捣药时偷偷塞给他一块桂花糖。
日子简单得像百草堂檐角的风铃,每日只是叮咚作响,从无复杂音调。
他总听人们念叨说生活如泥潭。
苦难是浑浊的泥水,幸福不过是浮在水面的几片落叶。
可他却不怕深陷泥潭,只怕自己这双沾满泥泞的手,会弄脏那些想要拉住他的人。
……
\"生活怎么这么艰难啊!\"
波涛汹涌的南海之上,年轻水手的哀嚎刚出口,就被滔天巨浪撕成碎片。
死亡挽歌号在墨黑色的海面上剧烈颠簸,甲板倾斜得几乎要垂直立起。
拴在桅杆上的缆绳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呀\"声,仿佛下一秒就会崩断。
无亚娜单手抓着湿滑的护栏,被海水浸透的劲装紧贴在身上,勾勒出惊心动魄的曲线。
她抹了把脸上的盐渍,朝那个瘫软在角落的年轻人啐了一口:\"真是废物!\"
她的声音穿透风暴,\"一个大男人矫情什么!这点风浪就哭爹喊娘,不如跳下去喂鱼!\"
高处传来老船长周公嘶哑的大笑。
老人单脚勾住舵轮,仰头灌下一口烈酒,酒液混着雨水顺着花白胡子往下淌:\"年轻人——咳咳——不知道什么叫愁滋味!哈哈哈!\"
笑声未落,海面突然隆起一个巨大的鼓包。
十几道黑影在水下疯狂游弋,搅动的漩涡让方舟开始打转。
\"左舷!\"了望员的尖叫变了调。
忽然一条十米长的怪鱼破水而出——它通体覆盖着青铜色的鳞片,鱼嘴长满螺旋状利齿,整个身体像陀螺般高速旋转着冲天而起。
腥臭的黏液如雨点般洒落,在船板上腐蚀出滋滋作响的白烟。
\"哼!\"
无亚娜鼻腔里挤出一声冷笑。
她突然像野兽般屈膝跃起,湿透的劲装在空中绷出猎豹般的线条。
原本缠在腰间的粗麻绳此刻在她掌心泛起金光,绳索如活物般蠕动延展,转眼化作三丈长的灿金长鞭。
\"我让你转!\"
鞭影破空,抽在怪鱼青铜色的鳞片上炸开一簇火星。
本就高速旋转的鱼身被这一鞭抽得转速骤增,陀螺般的躯体歪斜着改变轨迹,堪堪擦着桅杆掠过。
甲板上的人甚至能看清它因眩晕而翻白的眼球。
\"啪!啪啪!\"
接连三鞭抽在同一位置。
无亚娜手腕翻飞如蝶,金色鞭影在暴雨中织成罗网。
那条十米长的怪鱼如陀螺般被她抽得被迫调整了姿态——从横转渐渐变成竖旋,鳞片与空气摩擦发出刺耳的尖啸。
\"真是条废物!\"
最后一鞭带着开山裂石之势劈下。
怪鱼彻底化作金色海面上的巨大飞轮,旋转着掠过波涛,在远处炸起十丈高的水柱后消失无踪。
无亚娜轻盈地落回甲板,金鞭重新变回普通麻绳。
她甩了甩湿漉漉的短发,溅起的水珠在阳光下折射出七彩虹光。
海面如同沸腾的墨池,剩余的十几条怪鱼仍然在水下疯狂旋转,掀起的漩涡让\"死亡挽歌\"号像片落叶般颠簸。
老船长周公青筋暴起的手臂死死扳着舵轮,酒糟鼻上挂满汗珠:\"左满舵!避开主漩涡!\"
甲板上神力者们各显神通——
\"我乃玉面惊雷王!妖孽休要放肆!\"一个圆眼男子双臂缠绕电光,一掌劈下便炸起丈高水柱;
\"千丝引!\"一位徐娘十指翻飞,银丝如网般绞住一条跃起的怪鱼,那怪鱼立刻被无数丝线缠住;
更有火系神力者将海面点燃,烈焰与怒涛交织成诡异的画面。
\"还剩五条!\"了望员刚喊完就剧烈咳嗽起来——他的\"鹰瞳\"神力过度使用,眼角已渗出血丝。
幸存的怪鱼显然也有些智力,它们忽然停止了攻击,全部潜到船底阴影处。
海面漩涡却越发狂暴,仿佛有无形巨手在搅动汪洋。
\"它们要掀翻船底!\"大副刚吼出这句,就见一道身影掠过船舷——
无亚娜后仰跃出的姿态宛如新月,湿发在脑后扬起一道黑虹。
众人惊呼声中,她竟在空中翻了个跟头,头朝下笔直扎入最汹涌的漩涡中心。
\"疯女人!\"。
“她简直是在送死!”
惊呼声传来。
海面只溅起一朵小小的水花,旋即被巨浪吞没。
船底传来闷雷般的撞击声,整艘船被震得左倾三十度。
众人屏息盯着海面——
忽明忽灭的金光从幽蓝海水中透出,像极了暴风雨中挣扎的灯塔。
每一次金光骤亮,就有剧烈的震荡从船底传来,仿佛水下正在爆发一场洪荒之战。
\"看!漩涡变小了!\"
有人惊呼出声。
确实,原本直径百丈的恐怖漩涡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收缩。
海面上开始浮起大团大团的血污,如同绽放的猩红牡丹。
\"哗啦——\"
第一条怪鱼浮上水面。
它青铜色的鳞片全部外翻,螺旋状的利齿尽数崩断,最骇人的是鱼腹处——那里被整个剖开,内脏拖出三丈长的血痕。
紧接着是第二条、第三条......
当第五条怪鱼翻着肚皮浮起时,整片海域已变成暗红色。
粘稠的血浆让浪头都变得迟缓,在夕阳下泛着诡异的紫光。
\"砰!\"
一道身影破水而出,带起血色的瀑布。
无亚娜湿漉漉地落在主桅横杆上,劲装被撕开数道裂口,露出里面的贴身内衣。
她随手拧着头发上的血水,被浸透的衣物紧贴着曲线,每一寸肌肤都散发着危险的气息。
甲板上鸦雀无声。
水手们看着这个徒手屠灭深海怪物的女人,仿佛在看一头化为人形的上古凶兽。
\"老头,\"她甩了甩短刀上的血珠,朝舵轮方向挑眉,\"赶紧开船。\"刀刃指向血海中漂浮的鱼尸,\"这地方臭死了。\"
老船长爆发出震耳欲聋的大笑,酒糟鼻兴奋得发亮:\"全速前进!\"
他踹了一脚还在发呆的大副,\"没听见这疯丫头发话吗?\"
\"死亡挽歌\"号犁开血浪,在身后拖出一道逐渐消散的猩红尾迹。
不久后,方舟终于冲破血色海域,船尾拖曳的猩红渐渐被碧蓝吞噬。
甲板上瘫倒一片的水手们这才开始大口喘息,互相检查着伤势。
有人发现自己的手指在不受控制地颤抖——不知是恐惧还是脱力。
老船长拎着半空的酒瓶,摇摇晃晃地走向船头。
无亚娜正靠在断裂的桅杆旁拧着衣角,血水在她脚下汇成小小的水洼。
周围三丈内空无一人,水手们连目光都不敢往这边瞟。
\"丫头。\"
一块灰扑扑的毛巾抛过来。
无亚娜随手接住,发现这破布居然用金线绣着歪歪扭扭的莲花——明显是老头不知从哪个港口顺来的宝贝。
\"路子这么野,\"周公仰头灌了口酒,酒液顺着花白胡子滴在甲板上,\"小心嫁不出去!\"
\"呸!\"无亚娜把毛巾甩在老头脸上,\"这天下哪有配得上我的男人?\"
她甩动湿发的动作像极了抖毛的母豹,\"全是些矫情的软脚虾!\"
老船长也不恼,扯下毛巾擦了擦酒瓶口:\"南海对面可大着呢...\"他眯起昏花的老眼,\"说不定就能遇见一个能降得住你的男人。\"
\"哈哈哈!\"无亚娜的笑声惊飞了几只海鸟,\"老头你这牛吹得,比方才那怪鱼转得还圆!\"
她突然抽出短刀,\"铮\"地钉在甲板上。
刀身映出她野性难驯的眉眼:\"天下男人,都一个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