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丰城内,朱雀大街。
奢靡的聚宝博坊招牌上用几个斗大的字写着“时来运转,一局改命”。而门前幌子之上,明晃晃挂着一颗头颅。
那颗人头被挖去双眼,绞掉舌根,只留下三个黑乎乎的血洞,依稀能分辨出此人是个中年男子,血色早已干涸,泛起点点尸斑。
聚宝博坊对面茶楼上,顾相思身着绫罗绸缎坐在雅致厢房中,盯着那颗人头神情凝重。
老东西,死得这么难看......
她惆怅中带着几分哀伤。
死的那人不是别人,正是收养顾相思十二年的师父。
七日之前,顾相思还是个流民四处行骗,如今摇身一变成了达官显贵。
也就是说师父被人枭首示众已经有七日了,而她却高坐阁楼,静默旁观。
始作俑者就坐在眼前怡然自得,顾相思端起白瓷茶杯抿了一口清茶,望向眼前的男人,脊梁骨不由得生出一股寒意。
狄昭拉过她的手放在自己掌心摩挲,莞尔道:“钰儿,发什么愣呢?”
就是他将师父害死,割下头颅悬挂在博坊的幌子上。
顾相思不禁打个寒颤,发髻上的金步摇晃荡几下,让她回过神来。
“没什么……”
她险些忘了,此时她早就不是流民顾相思,而是狄昭的发妻,大贞朝的淳熙公主,裴钰儿。
她不仅得扮作另一个人的模样,还要与杀师仇人同床共枕,相敬如宾,陪他演一出琴瑟和鸣的戏。
想到这里,顾相思心往下一沉,恨得险些将手里的茶杯捏碎。
狄昭握着她的手,笑意充满诡秘,问:“我怎么发现你回来之后像变了个人似的。”
顾相思嘴角一僵。
——
七日前,顾相思刚和师父千里迢迢来到开丰,是应了一单营生,金主开价五百两黄金,请师父出山为对方谋局。
顾相思身着朴素布衣,秀发随意束起来,额前系着洗得发白的抹额,活脱脱像个假小子,站在繁华的街边看得眼花缭乱。
“师父,这金主还真是蠢货,居然花五百两黄金请你个老骗子?”顾相思问。
她的师父是个江湖老骗子,在路上捡到了年仅六岁还在流浪的顾相思。师父也是个流民,带着她走南闯北讨生活,平日里靠些小骗术混口饭吃,独自将她拉扯长大。
这个老骗子,还偏偏收了九个徒弟,净教些不三不四的骗术,顾相思是最小的一个。
苟南北撇着嘴“啧”了一声,甩一头蓬松花白的乱发,双臂环抱,不服道:“跟你说了多少次,这不叫骗人,叫千术!为师我可是江湖上的千门掌门,唯一的千术传承人!”
“九啊,除了你前八个师兄姐,为师可是把毕生绝学都传给你了,可别给我失传咯!”
师父常说,千门即虔门,乃人与人之间的博弈之术,通过手段布局以此来获利。
前有伏羲,后有袁天罡,以天下为局,诸侯为棋,翻手皆云雨。
千术低者糊口混饭,千术高者能扭转乾坤。
顾相思也曾听闻江湖上流传,几十年前千门传人年仅二十,凭借一招浪涌堆岸局,便能将当时还是废太子的先帝推上皇位,从此隐退江湖,销声匿迹。
可这种几近传奇的人物,她怎么也不会联想到眼前这个衣衫褴褛、还不爱洗澡的苟南北身上。
“得了吧,谁家掌门跟个叫花子似的,想吃个烧鸡连一文钱都拿不出。”顾相思鄙夷地翻了个白眼。
苟南北一吹胡子,“做完这单不就有钱了嘛~五百两黄金,足够给你踅摸个好郎君嫁了,瞧你这狗屎脾气,真不知道要多少嫁妆才能把你嫁出去。”
顾相思是他年纪最小、也是自己一手拉扯大的徒弟,无比偏爱,更不愿看她像自己这般没脸没皮地靠骗人讨生活。隐市多年,若不是顾相思到了出嫁的年纪,为了凑嫁妆,曾有人开价一千两黄金他未必会出山。
顾相思摆摆手,满脸不屑道:“我才不想成亲咧!你个老东西,这么着急把我送走啊!留着我给你养老不好吗!”
苟南北笑笑,没搭她的话。
走至聚宝博坊门前,是金主定下的见面地点。
苟南北把顾相思留在门外,捋一把狗油胡,志得意满道:“在门口等为师,事成之后,高低给你整一套凤冠霞帔,随你爱嫁人还是赘夫都成!”
顾相思抱起双臂调笑道:“嘁,那我可要赘天上人间最贵最俊的头牌郎君。”
她乖乖蹲在聚宝博坊一旁的巷口等着,愣是等了一天一夜。
苟南北出来之时,和刚进去时判若两人,神色匆匆,脸上是前所未有的严肃。他一把拉起趴在茶水摊上等待的顾相思,二话不说便拉着她往城门跑。
顾相思不明所以,还调侃道:“哟?行骗被人戳破了吧?”
苟南北阴沉着脸,只是拉着她匆匆赶路,“快走,先出城。”
在顾相思的再三追问下,苟南北终于开口。
“或许为师就不该出山,这金主不是一般人。”
“废话,一般人哪出得起五百两黄金!”顾相思道。
苟南北一脸认真,脚步不停,“聚宝博坊有些地下产业垄断全城,他想把这些黑钱变成白的,才请我谋局,这我可谋不了,太大了。”
顾相思依旧不以为意,“咦,您不是还吹嘘呢,皇位都谋得了,这还谋不了?”
苟南北却突然停下,正色看着她,“小九儿你切记,正德、利用、厚生、惟和,能力越大,心越是要是正。咱不能什么局都给人谋。”
顾相思一时半会没能理解其中含义,又问:“这金主到底是何人?用得着咱们这么狼狈吗?”
“开丰府尹——狄昭。再不跑咱爷俩可都活不成了!”
深夜子时,城门已关。苟南北情急之下把顾相思塞进角落的一个大破箩筐里,死命按下她那颗想要冒出来的脑袋。
不过转身一刹,街口就忽然冒出一群府兵,把苟南北带走了。
顾相思眼睁睁看着师父被带走,躲在破箩筐里没吭声,这是她见过师父最正经的一次,没敢耍性子。待到天亮时,她才偷摸地跑回聚宝博坊门口。
发现门前的幌子上,就挂着苟南北血淋淋的人头,双目和舌头都被剜去。
老东西死了,被金主灭了口。
顾相思一撒丫子便跑出了开丰城外,心砰砰跳得剧烈,停下来后满腔愤怒裹着惊慌反扑而来。回头看向这座繁华热闹的开丰城,竟是座吃人城。
她六岁时便家破人亡,阖府上下几十口人葬身火海,后流落街头。险些被野狗咬死之际,碰上了苟南北,虽是跟他四处讨生活,可也没挨过一次饿。
拜苟南北为师,继承那些不三不四的骗术,待顾相思如亲生闺女般疼惜,临死之前还想着她的终身大事。
若不是为了顾相思能成个亲安稳下来过日子,苟南北也不会贸然接下这单营生,事败后竟遭到金主灭口。
顾相思狠狠扇了自己一巴掌,“你真该死,早知道让老东西少操点心就好了......”
可是不对,真正该死的另有其人。
顾相思望向远处的开丰城,眼神幽幽。
忽然间,她眼前一黑,接着就是一阵天旋地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