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值丑时,终于找到万施住在距离军械处不远的一间小草屋,破烂不堪、四处漏风。
深夜静谧,聂长庚和阿鼠才刚走到门口,便听得从里边传来一阵虚弱的咳嗽声。
适才向附近村民打听,听闻万施十五年前被流放过来,一家三口,两个幼子都夭折在路上,到容州的时候只剩下他一人。
这十几年在军械处干着打铁的活,沉默寡言,勤勤恳恳,与人交流甚少,也因是戴罪流放之人,就连生病都无人去探望照顾。
聂长庚立在门外,用二指推开门板往里一瞧,屋里空空荡荡,只有一张床和几样物什而已。
名唤万施的老者蜷缩在床板上,身躯佝偻,骨瘦如柴,看起来已是油尽灯枯。
“阁下可是御史台监察御史万施大人?”聂长庚试问。
万施缓缓抬头,掀起眼皮望来人一眼,轻摇了摇头,“只是罪臣……万某……”
聂长庚给阿鼠使个眼色,让他在门外放风。
万施瞧他一身肃杀之气,身姿挺拔有力,神色冰冷威严,撑着一口气问道:
“官爷所谓何事……咳咳……”
聂长庚拎来一侧茶桌上小泥壶递给万施,半蹲在床前,“只是一介布衣。”
“哦……那是我看花眼了……”
看着万施喝了两口茶水才缓过来,聂长庚便开门见山道:“十五年前你因结党营私罪被流放,之后两年的岐州顾家灭门案,你可知其中缘由?”
万施捧着泥壶的手一顿,摇摇头,“我不知道。”
聂长庚双目微眯,“十三年前,中书省给事中顾元,一家在岐州被人灭口,全家死绝。此事你不知?”
“我那时候被流放岭南,哪会知道这些事……”
“顾元可是与你一同参与改革变法之人。”
万施神色有些变化,浑浊的双眼盯着聂长庚满是警惕,“你究竟所为何来?”
聂长庚知道他毕竟是混迹官场的人,对于一些事始终抱着戒备心,便缓和语气道:“只是想知道当年变法的真相,和顾家被灭门的真正原因。”
“呵,改革变法,终究是妄想罢了……”万施嘬着泥壶口喝了口茶水,发出一记沉沉的叹息。
“当年顾家惨遭灭门,倒也未死绝,还有一遗孤。”说着,聂长庚从怀里掏出几张陈旧的草书。
那是顾相思拿给他一份万施当年撰写的草拟。
聂长庚把纸张递给万施,他颤颤巍巍接过,举过头顶,借着屋顶上的破洞而透过的月光一看——
顷刻间,所有情感涌上心头,复杂得难以言喻。
万施嗓音颤抖,“老顾……”他忽然笑起来,“天不叫绝啊……你是顾家派来的人?”
聂长庚只沉默一会,“算是吧。”
万施完全卸下防备,将自己写的草拟捋得平整后放在床边,开始娓娓道来:
“当年我与老顾、同先帝想要破除世家垄断,作出一系列的改革措施,一直整改许多年却还是推行不下去。改革变法改的就是世家的利益,但他们在朝中树大根深,几百年屹立不倒,岂是我们三人能轻易改动的。”
“那些世家们发现权利被动摇,恨不得想要把我和老顾千刀万剐,好在是先帝撑住了很多。但可惜……老天无眼,先帝不到五十便驾崩,我和老顾在朝中也孤立无援。”
“先帝驾崩,新皇登基,那时官家不过才十二岁,哪里斗得过那帮老狐狸。我遭到世家陷害,扣了个结党营私的帽子才流放岭南。老顾也被罗织罪名贬至岐州。但我听说老顾还是未放弃改革变法,不断上书请柬,才遭来杀身之祸啊……”
语毕,小草屋中再次陷入寂静。
万施仰望着破洞的屋顶,似是又回忆起当年,忍不住猛地咳出一口鲜血,血滴正溅在草拟之上,宛如当初为朝廷呕心沥血。
聂长庚也陷入沉思,事情与他操猜测的差不多,这一切都是世家的手笔。
“那你可知顾家灭门,是谁买的凶?”
万施又摇了摇头,“这我确实不知,但老顾想先把方田均税法先推行下去,当时谁手里的田最多,大概就是谁。后来听说是大理寺审的案子,最后也不了了之。”
他不经意瞟了聂长庚一眼,隐隐约约似曾相识,问:“你真的只是一介布衣吗……”
聂长庚“嗯”了一声。
万施感叹起来:“终是老了,看花了眼……想起曾经朝中也有一位威风凛凛的大将军……”
没等音落,在屋外放风的阿鼠突然大喊一声:
“谁……啊——”
聂长庚猛地站起身,只见一道黑影破门而入,寒光闪闪朝他袭去。
他习惯性闪身,回头一看,那道寒光在万施颈间一晃而过,霎时鲜血喷涌。
一剑封喉,万施捂着自己断裂的喉管,鲜血不断从嘴边冒出,不过几息,他手一松,小泥壶滚落在地。
聂长庚横眉倒竖,呵斥一声:“什么人!”
夜色昏暗,只见来人以黑布遮面,身手矫捷,从身形看是名男子。
蒙面人无语,手持利刃就要朝聂长庚劈来——
他堪堪闪过剑锋,反手抄起悬挂在腰间的剑鞘格挡,无论自他如何闪避,那人好似都能预料到自己招数一般,连连将他逼退至墙角。
“哥!!”
阿鼠捂着适才被蒙面人一脚揣疼的心窝,慌张爬回屋门口,发现二人僵持不下,自己无法入手。
蒙面人回头定睛一瞧,看到阿鼠从怀中掉落出来的莲花信物。
他微微诧异,“太平会?”
聂长庚目光凛然,心道不妙,此行太平会身份不可暴露。
交手间,他也逐渐摸清,此人招数极快且复杂,像是集百家之术,招招下死手。他曾征战沙场,此人身法竟不输武将世家!
聂长庚瞧见万施早已气绝身亡,此地不可再留,得赶紧脱身。
蒙面人受到阿鼠拳脚干扰,抬手又要朝阿鼠刺去,聂长庚抓准时机快速突围。
但那人速度飞快,眨眼间剑锋便刺穿聂长庚肩头!
他一吃痛,转身飞踢一脚,马上捞起阿鼠离开。
聂长庚顾不上伤势,与阿鼠一路逃离万施的小草屋。不知跑了多远,直到蒙面人没有追上来才放缓脚步。
他才发觉肩头伤口不断涌出的血浸湿自己大半个身子,眼前一黑,彻底瘫软下去。
耳边还回荡着阿鼠急切的呼声:“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