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在隋唐时期,河南道便是人文荟萃之地,戏曲之风盛行。彼时,众多文人墨客汇聚于此,推动着戏曲艺术不断发展演变,河南道也由此成为当时的戏曲重镇之一。
苏松年平生有两大爱好:一是美食,二是戏曲。年近八十高龄,身形肥胖臃肿,他也无太多其他追求,每日饱食之后,便沉浸于听戏之乐。“几曲屏山展,残眉黛深浅。为甚衾儿里不住的柔肠转……”苏松年半躺在椅子上,手指轻敲着肥大的肚皮,跟着戏台上的旦角一同吟唱。
唱着唱着,突感口干舌燥,他轻轻抬起一根手指,家奴立刻将茶壶嘴递上前去。润喉之后,苏松年继续摇头晃脑地沉浸在戏曲之中。
“老爷,老爷,不好了!”一名家奴惊慌失措地飞奔而来。
苏松年皱起眉头,不悦道:“祖宅起火了?何事胆敢扰我听戏?老老实实站着,天大的事情,等我把戏听完再说!”
那家奴焦急万分,实在按捺不住,展开一张大字报,举到苏松年面前:“老爷还是先看看吧。”
苏松年好奇地瞥了一眼,瞬间双眼圆瞪,挣扎着从椅子上坐起,一把抢过纸张仔细阅读。看着看着,只觉气血上涌,整个人险些晕倒。
他六十多岁才得子,本就心存疑虑。只是随着儿子渐渐长大,模样愈发像自己小时候,这才彻底安心,还时常为此骄傲,自诩宝刀不老。
可这份大字报却声称,妻子张氏勾引侄孙。若孩子真是某个侄孙的骨肉,长得像他似乎也说得通,毕竟苏氏子孙同出一脉。
苏松年浑身颤抖,厉声喝问:“这东西哪来的!”
家奴回答道:“贴在忠义坊的立柱上。”
忠义坊!那是苏氏为彰显家族荣耀,宣告族中出了显赫人物,特意建在河南道最繁华地段的牌坊!整个颍上县,就属那里人来人往最为密集。
要知道,世家大族把颜面看的比命还重要。
老婆勾引侄孙的文章,竟然被贴在忠义坊,岂不是整个河南道,乃至南来北往的商贾都会看到?
“轰!”苏松年突然栽倒,从椅子滚落地上,耳鼻出血,瞳孔渐渐散大。
“老爷!”
“老爷你怎么了?”
“快快去请大夫,老爷晕过去了!”
年近八十的大胖子,能活到这把年纪已属不易,此刻高血压引发脑溢血。
医生尚未赶到,苏松年已然断气。无论是李佑,还是张守义,都未曾料到,竟会把人当场气死。
“老爷,老爷,你死了我可怎么活啊!”张氏闻讯赶来,扑在苏松年身上哭天抢地,身后站着私塾小霸王苏元德。
苏元德反倒没多少悲痛之情,他与父亲年龄相差巨大,自幼由乳母抚养长大。而且父亲整日泡在戏班子里,父子俩连一同吃饭的时间都少之又少。
苏元德下意识扫视周围众人,发现身边的家奴都用异样的眼神盯着自己。
对,我应该哭,否则就是不孝顺。
“爹啊,爹啊……”苏元德扑过去嚎啕大哭,可惜演技拙劣,不仅挤不出半滴眼泪,脸上的悲痛表情也僵硬无比。
突然,张氏起身指着戏台,怒声道:“都是这些下贱胚子,成天就知道唱戏,勾得老爷魂都没了,如今更是把命都勾走了。来人,把他们从老爷那儿骗去的银钱,统统给我搜回来,再把他们打出去!”
苏松年一生纳了八房小妾,其中七人都是戏子出身,张氏对此早已忍耐多年。
苏松年平日里对戏子们极好,整个戏班子都将他视为亲人长辈,此刻许多戏子围在一旁痛哭流涕。他们是真心实意在哭,既为苏松年的意外离世悲伤,也为自己日后找不到如此好的主家而发愁。
可张氏这番话,却让戏子们目瞪口呆,哪有收回以往赏钱的道理?
家奴们立刻行动起来,提着棍子驱赶戏子,逼迫他们交出钱财。“哇!呜呜呜呜……”
张氏重新趴回去,继续放声痛哭。她的贴身侍女拿来大字报,低声提醒道:“夫人,别急着哭,你先看看这个。”
许多家奴见状,捂着嘴偷笑,甚至幸灾乐祸。别以为出身大族就有涵养,在这世道,虐待家奴的事情屡见不鲜。唐末河南道曾爆发过奴仆暴动,有家奴杀死主人后,提着主人脑袋去官府自首,声称不堪受辱,要与主人同归于尽,可见平日里被欺压到了何种地步。
张氏不明就里,抹着眼泪看去,还没读完纸上内容,就只觉天旋地转。
“夫人也晕倒了!”一时间,全家上下乱作一团。
戏子们趁机收拾行头逃走,有的家奴也跑回主人房间,偷藏一些金银饰品。
苏元德年纪尚小,搞不清状况,好奇地捡起那份大字报。这一看,整个人都愣住了。
我真不是亲生的?那我的亲生父亲究竟是谁?
张氏很快苏醒过来,睁眼第一句话便是嘶声哭喊:“我不活了……”说着便起身朝戏台下的水池跳去,被忠心的家奴死死拉住。其实那水池水并不深,跳下去顶多淹没膝盖,只是大冬天的,容易着凉感冒。
……
颍上管仲镇,街边茶馆。
“你们听说了吗?苏太公的儿子,不是他亲生的!”
“哪个苏太公?”
“就是那个胖得跟球似的,家里养着戏班子,六十多岁才得子的苏太公。”
“嘿,我早就说,六十多岁哪还能生儿子?”
“奸夫是谁?”
“听说是他家侄孙。”
“婶奶奶跟侄孙?还生了个孩子?”
“可不是嘛!”
“哎哟,这可真是伤风败俗,该遭天谴!”
“何止呢?那张氏都五十多了,上次我在码头见她,打扮得跟小妇人似的,涂脂抹粉,一看就不是安分守己的人。我还听说,她不光勾引侄孙,跟家里戏班子的人也不清不楚。”
“苏太公也不是什么正经人,经常穿着戏服扮女人。你们还记得吗?年初庙会的时候,他穿着女人戏服就出来招摇过市。听说他还好男色,都七十多岁的人了,还跟戏班子里的男人关系不清不楚。”
“我知道,我知道,有个叫李胜的名角,听说经常跟苏太公、张氏同睡一张床。”
“啧啧啧,这事儿听起来都让人恶心。”
……
颍上管仲镇热闹非凡,街面和码头都在疯传此事,而且越传越离谱,各种细节被添油加醋。
张守义写的桃色文章本就简略概括,可经市井之人传播,自动补全了各种细节,甚至确定了好几个男主角,衍生出十多个不同版本。
南来北往的商旅们,本就长途跋涉疲惫不堪,这下有了兴奋的谈资。还有客商路过牌坊时,纷纷朝牌坊吐口水,满脸鄙夷。
婶奶奶勾引侄孙,还生下孽种,在众人看来,简直罪大恶极!
苏氏子弟,无论主宗还是旁系,得知消息后都羞愧难当,匆忙跑开,不敢在镇上逗留,生怕被人指指点点,纷纷回家将此事告知长辈。
……
清风书院。
苏元禄看着大字报,先是怒不可遏,继而面色阴沉,最后咬牙骂道:“这个张守义,果然不是什么好东西,枉我当初好心收留他!”
“山长,听说书院各处贴了十几张,要不要派人去收回来?”仆从提醒道。
苏元禄一脸愁容:“收得回白纸黑字,收得回谣言人心吗?既然书院里都贴了,想必颍上管仲镇也早就传开了。”
苏元禄径直来到苏皓的房间,敲了半天门,周武出来开门,苏皓还在里面慢悠悠地穿衣打哈欠。
“都日上三竿了,大昭还在睡?”苏元禄冷着脸说道。
苏皓嘿嘿一笑:“叔父莫怪,侄儿昨晚看书看得太晚了。”
苏元禄将大字报递过去:“你看看吧。”
苏皓原本睡眼惺忪,看了两段后顿时来了精神,赞叹道:“好文采!看似直白通俗,却深得小说精髓,只言片语就能引人遐想。”
这哪是说文采的时候!苏元禄气得额头青筋直跳。
面对如此不着调的晚辈,苏元禄恨不得一脚踹过去。他强压怒火,吩咐周武:“你先出去,把门关上。”
周武关门离开,屋里只剩叔侄二人。
苏元禄说道:“这荒谬的谣言,恐怕已经传遍颍上管仲镇了。”
即便苏皓平日里大大咧咧,此时也目瞪口呆,惊呼道:“苏氏的名声,怕是要在河南道彻底臭了!”
“什么名声臭了!你好歹是苏家这一辈唯一的举人,说话就不能正经点!”苏元禄只觉心力交瘁。
苏皓坐在床边慢悠悠地穿鞋,笑着说:“侄儿再正经,也阻止不了谣言传播。颍上苏氏这些年的腌臜事还少吗?我看这事儿闹开了也好,正好借机整顿门风。”
苏元禄闻言,面露赞许:“你小子虽然性子轻佻,但不愧是我苏家的俊杰,所思所想正合我意。”
“叔父请直说。”苏皓仍不紧不慢地穿着鞋。
苏元禄郑重道:“若想整顿苏氏门风,得先从整顿清风书院入手。而整顿书院,首要便是收回被各支侵占的学田、学产。放眼天下豪门大族,哪有霸占自家学田这般不知廉耻的事?大昭,你愿意助我一臂之力吗?”
苏皓笑道:“侄儿闲散惯了,恐怕帮不上什么忙。”
“你可做清风书院的副山长。”苏元禄立刻抛出筹码。
苏皓苦着脸说:“叔父,侄儿真不想掺和,族里的破事儿太多了,一旦沾上手,以后就别想清净了。”
苏元禄继续说道:“我那老叔叔(苏松年),这次让苏氏颜面尽失,总得给族里一个交代。他在颍上管仲有一家不错的铺面,不知子明你感不感兴趣?”
“叔父不必再说,侄儿岂是贪图钱财之人?”苏皓一脸义正言辞,紧接着又语气一转,慷慨道,“既然叔父决心整顿门风,侄儿自当全力以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