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末之世,文人结社,多如繁星。
士子大多少时便入过多个文社,牛李党争之初亦起于文社清谈。昔年提及汝阴的赤水六俊,乡试归乡时遭流寇屠戮四人,他们便是结了赤水社。
报名加入大同社者,当场便有三十余人。
李佑亦不挑拣,尽皆接纳。
待多办几回社集,虚与委蛇者自会显露,届时再从余众里遴选核心社员。
单凭一群秀才、童生举事?
指望他们抵御吐蕃、回鹘?突厥?
纯属虚妄。便是管仲镇的铁脚会,李佑亦愿结交。
然此等势力,皆不可倚为根本。
文会之力可借,行会之力可借,苏氏之力可借。
但这些皆难成李佑的根基!
若无根基,便似无根之木、无源之水,可乘势而起,却难经风雨。
“诸君!”
午膳毕,李佑长揖道:“结社诸事,改日再议,今蒙督学召见,须得前往听训。”
“速去,莫教督学久候。”诸生齐道。
柳玭居于客房,有一健仆开门引客。
李佑问道:“敢问督学可在?”
健仆还礼道:“督学已等候多时,公子请进。”
此刻柳玭坐于案前,桌上摆着笔墨纸砚。
一张草稿纸上写着“复河湟”“华夷之辨”“科举革新”“均田议”“漕运策”等关键词。
显然,此人正钻研时务,且是极紧要的治国之策。
似有某处关窍未通,柳玭闭目沉思,连李佑进屋都未察觉。
李佑不便打扰,悄然落座,亦闭目养神。
良久,柳玭猛然睁眼,挥笔疾书,草稿纸上又添“募兵制”“市舶司”等十余词。
待他欲展纸作正式奏疏时,方见旁侧坐着一人。柳玭搁笔笑道:“来了许久?”
李佑起身见礼:“晚生见过督学。”
柳玭此刻心下畅然,越看李佑越觉投缘,和声说道:“坐下说话。”
李佑依言落座,问道:“不知督学召见,有何训示?”
柳玭问道:“你小小年纪,便有此等宏论,皆是自己悟得?”
李佑答道:“学生十岁读《礼记》时略有感悟,又花四年遍览儒家典籍,才有这贻笑大方的格位之论。”
“十岁?”柳玭既惊且叹,“四年前,颖上的郑知县便该荐你参加神童试。”
唐代州县长官可荐十岁左右神童,免县试、府试,直接参与道试。主考官对神童多有照拂,降格录取。
曾注《五经正义》的孔颖达,便是神童试出身,十二岁便中了乡贡。
开元年间的李泌,七岁时便因赋棋诗得玄宗召见。
神童试虽难舞弊,但若中选必受全州瞩目,若有差池,荐举官员必遭诟病。
李佑惑然道:“晚生尚年少,督学为何如此急切?”
柳玭叹道:“你若想传扬格位之论,至少得有秀才功名。纵想提携你,也时日无多了——明年科试之后,我怕是要调任他处。”
唐代科举,三年两考。
明年仅考科试,不取秀才,专为乡试遴选生员。
柳玭已在任数年,按例明年底便要迁转,待李佑后年应试,河南提学早已换了他人。
李佑道:“晚生定当勤修学业,必中秀才方休。”
柳玭心中暗呼:我等不及了!
他欲借“格位之论”重释历代贤臣的“复河湟论”,重振经世之学的声威。
然此事需李佑至少有秀才身份,童生之说难入士大夫法眼。
当然,柳玭亦可不顾颖上士议,将“格位之论”据为己有。
沉吟良久,他想出折中之法,问道:“你可愿拜我为师?”
大佬主动收徒,童生哪有不拜之理!李佑起身一揖:“督学美意,晚生心领,只是晚生已有师尊。”
拒了?
当面回绝?
柳玭愕然,微愠一闪而过。他精研孔孟之道,瞬时压下情绪,诱道:“不妨多拜一师,待我明年赴任,你可随我历练。”
那更不能拜师!
我是要举事的人,岂能跟着你宦海浮沉?误我大事!
李佑长揖到底,默不作声。
“罢了,罢了,”柳玭长叹,忽而感慨,“能创格位之论者,果然非池中之物。你切记,莫走李翱的老路。”
李翱,字习之,唐代古文运动先驱,曾作《复性书》融合儒释。
其说虽未离经叛道,却因援佛入儒遭正统儒生非议,被指“混淆华夷”。
李翱晚年着《来南录》,详述赴广东任所沿途见闻,被市井书肆改写成《岭南异闻》,添了许多“夜探鬼市”“与狐仙对饮”的荒诞情节。
即便如此,仍有不少寒门士子追捧其“复性”之说,可见时人对旧学桎梏的不满。
李佑道:“晚生省得,谢督学教诲。”
柳玭又道:“李翱之说尚算温和,其书尚能风行。你却需当心——‘格位之论’是真能触动世道根基!”
何意?
李翱的理论犹若在儒学大厦上开窗,而李佑的“格位之论”却似要重绘地基。
若传扬开来,儒门必起轩然大波!
有儒者会击节叫好,引为同道;亦有儒者会痛斥异端,必欲除之而后快。
“晚生既敢言,便不惧人言。”李佑微笑,神色凛然。
柳玭亦笑,朗声道:“格位论若传入关中,不知要掀起多大波澜。下一任河南提学,若是治学之人,或会助你,或会压你。明白么?”
“晚生明白。”李佑道。
柳玭道:“你既不肯拜师,我便赠你表字如何?佑,佑护也,不若字‘靖之’(靖,安定、守护,取“护佑安宁”之意)。虽难保你终身,却可保你在我任内无虞。”
长者赐字,不可推辞。李佑拱手谢道:“谢督学赐字。不过晚生已自取表字,日后行走江湖,或会改用。”
柳玭微恼,又生好奇,问道:“你自取何字?”
李佑答道:“清夷。”
“何字?”柳玭追问。
李佑道:“取《后汉书》‘欲以区区之身,清夷天下之浊’之清夷。”
柳玭先是一怔,继而大笑:“哈哈哈哈,后生可畏!”
笑罢,他整衣正容,向李佑长揖:“你既有此大志,且这般任重道远,望能百折不挠。”
“虽九死其犹未悔。”李佑答道。
“清夷”二字,既清者涤荡,夷者平治之意,亦有扫尽天下浊尘、为黔首辟路之愿。
这“浊”,可指士族门阀之弊,亦可指藩镇割据之祸,更可指天下万民的困厄。
“李清夷,李清夷……”柳玭反复吟诵,挥手道,“去吧。”
“晚生告退。”李佑长揖而退。
见烽烟之近而忧黎庶。此字不惟自洁,更存澄清玉宇之志
柳玭喃喃自语:“此子之志,是儒学?是实学?亦或是……再造乾坤之学?”
晚唐学术思潮,主流是反思汉儒注疏、批判宋璟新政,力求回归孔孟原典。主张儒学需通时务、利民生,此为“实学”。
虽各行其是,牛李党人却皆以“实学”为旗号。
然党中人物繁杂:
有人摒弃旧注,直探孔孟本心;
有人修补旧学,认为张嘉贞、张说等前辈曲解了经典;
柳玭亦属牛党,正试图以“格位之论”为刃,剖开被门阀扭曲的儒学,重立正学。
待李佑离去,柳玭援笔展纸,以格位之论为根基,欲作一篇震醒天下士子的雄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