颍水河畔,寒风卷着枯叶打旋。张守义拄着枣木拐杖,望着数里外的清风山,喟然长叹:“想不到苏氏门风,竟堕落到如此地步。”
在李佑的搀扶下,二人先至苏氏宗祠,拜祭先祖。而后又前往苏氏祖宅,张守义郑重取出那本泡水的《四书集注》,以清风书院先生的身份,要求面见族长。换作往日,这般关乎族规教化的大事,族长定会亲自过问,可今日,他们连管家都未能见到。只被家仆引至小厅,草草询问经过后,便被告知等候消息。
族中子弟损毁圣贤书,欺凌同窗致其疯癫,家长还敢大闹书院——搁在从前,早该召集族老共议惩处。可如今,张守义喝干一杯凉茶,便被客气地请了出来,苏氏根本无意理会此事。
张守义转头望向颍水与支流交汇处,那里矗立着一座“双忠坊”,乃是苏氏先祖官至宰辅时所立。他冷笑道:“颍上苏氏,文运凋敝,仕途黯淡,果非偶然。”
李佑见先生伫立良久,终于忍不住开口:“先生已有计策了吧?”
“你怎知?”张守义反问。李佑分析道:“若先生尚无对策,此刻早该心急如焚地返回书院,哪会在此处静观?况且,特意留下学生,想必这计策需要我们去施行。”
“聪慧过人。”张守义赞许地点头,又面露犹豫,“只是我还在斟酌,是否要行此险招。”
“既是险招,想必是下策?”
“上策当是说服苏氏族老,依家规处置此事,哪怕只是做做样子……”张守义摇头叹息,“谁能料到,他们竟连表面功夫都不愿做!”
李佑思索道:“宗族支脉庞大,各有田产营生,人心难齐。族长令不出户,久而久之,自然懒于管事。”
张守义席地而坐,将拐杖横放膝前,忽然问道:“李佑,你可知为师是哪里人?”
“听口音,像是山东?”
“辽东。”张守义望着缓缓流淌的颍水,目光深邃。
李佑惊讶道:“那先生的老家……”
“早被胡虏侵占,家人也都没了。”张守义陷入回忆,“辽东士人,多出自将门,我也算将门之后。家破人亡,妻离子散,一介书生,沦为流民。咸通年间,郑公畋署理户部、工部、兵部事务……”
“郑公畋?”李佑忍不住打断,“可是那位以诗名动长安,又平定庞勋之乱的郑相?”
张守义点头:“正是。彼时他身兼三部侍郎,总揽军政钱粮。广明之乱后,郑公受命经略河东,我便投奔其帐下。我一介书生,不过略通地理,有幸做了郑公的幕僚。可惜啊,能做事的人,终究敌不过朝堂倾轧。”
李佑心中震撼,眼前这位看似普通的老学究,竟曾是朝廷重臣的幕僚。
“我追随郑公不足半载,他便被夺了经略之职。无过无罪,只因有人进谗言,说他‘畏敌如虎’。召回长安后,又被卷入党争,贬去东都养老。”张守义苦笑,“郑公主张收缩防线,积蓄力量。我乃辽东人,何尝愿弃故土?可那时的辽东,百姓十不存一,土地荒芜,收复又有何用?防线拉得过长,反倒处处受敌,徒耗国力!朝堂那些人,怎会不懂‘守如缩拳,攻如击掌’的道理?不过是怕担‘弃土’的罪名罢了。”
李佑叹道:“懂了便是罪过,不懂才能明哲保身。”
“你小小年纪,竟能看透这些。”张守义目光灼灼,“郑公蒙冤辞官时,还不忘为我谋出路,修书举荐我来颍水苏氏任教。否则,我这把老骨头,早饿死在东都街头了。”
李佑心中疑惑,不知先生绕了这么大圈子,究竟所为何事。
“今日那恶妇闯山长室,唯有你挺身而出。”张守义突然道,“男儿在世,可无钱无权,可无才学,但不可无担当。你既有担当,又存仁义,难得,难得!”
李佑谦逊道:“苏少爷(苏如鹤)也站出来相助了。”
“他是出于江湖义气,见你挡在前面,才跟着护你。若无人阻拦,那恶妇定会记恨于你。”张守义话锋一转,“你可知兵法首要是何?”
“孙子云:‘上兵伐谋,不战而屈人之兵’?”
“不错!”张守义抚掌而笑,“今日我们便要‘攻敌之必救’!”
李佑神色一凛:“先生是说,将苏氏视为敌手?”
“正是。欲救林渊一家,要对抗的不只是苏元德父母,而是整个颖州苏氏。对外时,他们定会抱团。但这苏氏宗族,内部早已矛盾重重。”张守义眼中闪过一丝狠厉,“我们要让他们自乱阵脚,逼得苏元德一家为族人所不容。”
李佑沉思片刻:“如此,便要直击苏氏最在意之处……他们既不缺钱,也不顾名声,所剩的,唯有家族颜面。”
“所谓颜面,不过是遮羞布罢了。”张守义冷笑,“我们就把这块布扯下来!”
李佑直视先生:“先生不怕我去告密?”
“若你是告密小人,今日便不会挡在前面。”张守义自嘲道,“况且,我已无牵无挂。林渊这孩子,我早视如己出,岂容苏氏如此欺凌?”
李佑心中了然,原来先生不只是护犊子,更是要为“亲子”讨回公道。
“我写些风月故事,你去张贴。苏氏祖宅、管仲镇市集、清风书院,都要贴上。尤其是书院,往来学子众多,消息一旦传开,不出月余便能传遍半河南道。”张守义压低声音,“苏松年老来得子,坊间早有流言。只需稍加渲染……”
李佑心头一震,我操,好狠毒的计谋,好卑劣的手段!
不管苏松年是否真的戴了绿帽子,只要消息散播出去,那顶绿帽子不戴也得戴!
“可这样一来,林渊家人恐遭更狠的报复。”
张守义神秘一笑:“放心,苏元禄会帮我们。”
“为何?他不是书院山长吗?”
“这清风书院,看似苏元禄执掌,实则被各房势力架空。学田被瓜分,经费要靠各宗分摊,连书院杂役都是各房安插的眼线。”张守义解释道,“苏元禄早想整顿书院、重立家规,只是缺个契机。此番丑闻闹得越大,他越能借此收回大权,重整苏氏。”
我尼玛!
李佑彻底服了,一个校园霸凌事件,竟玩出政斗和兵法,用得着这么惊心动魄吗?
“先生,此事与我无关,我为何要冒险相助?”
张守义目光如炬,突然反问:“你天资聪颖,又有苏皓资助,却对科举不上心,每日勤练武艺,还总关注邸报政事。小小年纪,如此心机,究竟有何图谋?”
李佑笑道:“学生不过贪玩罢了。”
“苏如鹤贪玩我信,你贪玩?我不信。”张守义逼近一步,“说吧,你到底想做什么?便是今后想造反,我也全力相助!”
李佑连忙否认:“先生说笑了,造反之事,学生从不敢想。”
“有何不敢?”张守义语气激昂,“若我年轻二十岁,定要举旗而起!你看如今这世道,藩镇割据,赋税沉重,百姓苦不堪言。朝堂之上,宦官弄权,党争不断。当今圣上看似精明,实则优柔寡断,即位以来,宰相换了四任,国事愈发糜烂!”
“可陛下平宦官、肃朝纲,天下称赞其英明。”
“哼!铲除个宦官,本是易如反掌,却被他弄得拖泥带水。治国无方,权术有余,连宪宗皇帝的皮毛都学不来!”张守义越说越激动,“江南尚且被赋税压得喘不过气,西北苦寒之地又如何承受?不出十年,必有人振臂一挥“王侯将相宁有种乎”!陈胜吴广之变再现!”
他忽然握住李佑的手,目光灼热:“孩子,我教你造反的本事如何?”
李佑心想,没想到你猜的还挺准,不过不用十年,就今年和明年左右。
不过造反这还用你教?高中政治教材就是屠龙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