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要的弓,其实并非是寻常的复合弓,而是一种单体弓,名叫“苏格兰长弓”。
不需要使用压力让弓身成反弓状,只要有弹性足够的木材,以及更长的弓体即可。
一般的苏格兰长弓射程在二百米左右,而且射速极高,放到船上足够两船相接时爆射好几轮了。
更重要的是制作极其简单,熟手一天就做出两三把,可以完美的解决远程兵器匮乏的问题。
只是这样的弓拉起来更费力气,对弓手的要求会更高一些。
丁老头气的咻咻直喘:“既然不是制角弓,何必寻我?这劳什子玩意我可不会做!”
“因为丁师傅乃是制弓的好手,一法通万法通,想要尽快把我说的东西研制出来,只能是好手才能做到。”程曦坦然道。
这姿态让丁久都愣了一瞬。他其实见过不少愚蠢蛮横的上官,只想着自己的功业,根本不管匠人的死活。
他也见过一些操心实务的良吏,然而再怎么关心兵械的品质,也从未把匠人放在眼里。
可是面前这少年不同,他的眼神清澈,神情诚恳,是真相信自己能够做出他想要的东西,毫无轻慢之意。
身后,他那长子紧张的叫了声“爹”,丁久这才回过神,有些复杂的对程曦道:“你要的东西,我从没作过,也不知能不能做得出。”
“丁师傅只管去试,有什么需求尽可以提。”顿了顿,程曦又道,“不知丁师傅原本薪俸几何?”
“二十四两!”丁久挺直了腰板,这身价在军械司可是不低了,几乎能赶上一般的小吏。
谁料对面那少年点了点头:“若是这十字弩和长弓都顺利研制出来,我赏你五十两,月俸也再提三两。”
这一口气就是百来两了啊!丁老汉是真被这豪爽震住了,张了张嘴,艰难的挤出一句:“这样的弓、弩做起来,其实没那么麻烦……”
“但是想要将其调整到最适合的状态,摸索出一套制作流程,却不是那么简单的。”程曦已经明白了对方话里的意思,笑道,“丁师傅也该知道改良一件兵器要花费多少时间,然而再怎么优秀的兵器,也会随着战斗模式的变化而变化,出现革新,甚至颠覆。这十字弩和长弓只是开始,以后还不知有多少新鲜玩意,丁师傅敢不敢担起这样的重担?”
这话让丁久极为纠结,他也深知更改成法的艰难,就像他家传的制弓手段其实不怎么样,是他足足花了二十年时间精心钻研,才摸透了手法,得了个“匠师”的美称。可是现在这少年帮主让他做的,却是抛弃辛苦得来的经验,重头开始。这又要花多少时间,多少精力?
然而看着那双坦荡荡的眼,丁久终于还是长长叹了口气:“都到这岛上了,一切都听帮主安排吧。”
人越老越是顽固,何况这种在一样技艺上浸淫一生的专家,程曦当然知道她的要求有点强人所难,因而当丁久让步时,心中也不免欢喜。
其实不论是十字弩还是长弓,都是过渡性的临时武器,将来她需要的是火铳和舰载炮,是标准的热武器。
只是“大炮一响,黄金万两”,想要实现这些目标,恐怕还要等上一段不短的时间。
搞定了制弓师,程曦转过头,又看向那位药料师傅。
马老二已经站在那儿听了老半天了,称得上提心吊胆,惶恐不安,等到程帮主望向自己的时候,他忍不住道:“老儿有些话要说在前面。弓的样式改改无妨,炮药是万万不能改的!方子一变,轻者伤人,重者炸膛,可不是开玩笑的!”
丁久听了这话,忍不住怒目瞪他,什么叫“弓改改无妨”?要不是拿人手软,他才不会改呢!马老二却顾不得这么多了,若是这少年异想天开,又要改炮药,他还不如直接走了算了。
再多钱,也没有保命重要啊!
程曦闻言不由微微皱眉,她可没料到这位马师傅如此干脆。
然而有些话,却不能不说,想了想,程曦道:“如今帮里只有三门小炮,这炮药自然还是按原来的制作即可。但是除了炮药,我还需要一些可以抛投的罐子,里面的药料是不是能改良一番呢?”
马老二把头摇的跟拨浪鼓似的:“帮主想要抛投的飞弹,我也能配药料,但是改方子是万万不能的!”
看着对方如此强硬的态度,程曦简直都有些发愁了。别的不说,只看那小口径的前膛炮,她就大略能猜出如今火药的当量,以及大致的攻击范围。
若是不出意外,可是大大落后于时代的。
现在他们的敌人都是海盗,勉强还能应付,将来遇上了官兵,甚至别国来的大海商呢?小口径遇上大口径,前膛炮遇上后膛炮,简直就是漂在海上的靶子啊。
不想办法研制更先进的武器,难不成还想等着别人卖给你吗?武器只有自己有能力研发,才是真正的退路啊。
可是人家都严词拒绝了,她又实在没什么劝解的法子,因为没人比程曦更清楚,研究火药需要付出的代价。
那是真有可能送命的,现在她手头只有这么一位制药的师傅,总不能要搭进去。
其实不论是黄色炸药,还是更厉害的爆炸物,她都能说出大致的配方。
但是知道归知道,怎么精炼硝石,乃至提炼硫酸、硝酸、甘油,却不是她能涉及的范畴。
难不成为了改良药料,她还得去找个炼丹的道士?
然而正想着要如何作答,马老二身后突然传来了一个声音:“若帮主想要改良炮药,小子兴许能试一试。”
马老二听到这声音不由大惊,叫出了声:“阿平,你胡说些什么!”
他身后站着的,正是马平,此刻那青年已经走出了阴影,来到了众人面前。
程曦一眼就看到了他脸上的疤痕,手上的残疾,犹豫道:“你也学过制炮药?”
“学的不精,才落得如此下场。”
马平微微缩了缩手,习惯性的想把伤处藏起来,然而下一刻,他顿住了动作,低声道,“不过我想弄明白,当初那炮药为何会炸,又为何会如此厉害……”
他的话还没说完,马老二已经急赤白脸的锤了他一拳:“你胡说什么,不要命了吗?”
这一记老拳可不轻,马平被打了个踉跄,站定了脚步后,他却缓缓抬起了头:“爹,我不想做个废人啊,若是今生不再碰炮药,这手岂不是白残了?”
那双手伸了出来,展露在天光之下,缺了两指,满是疤痕,让人不能直视。
马老二的咽喉一下就哽住了,淌下泪来:“你这孽子,莫不想让我绝后吗?干什么不好,老子给你置办田亩,给你娶个婆娘……”
马平没有听父亲说完,就双膝跪地,重重把头叩在了地上。那双残了的手抠进了泥地里,指节发白,似乎要用尽浑身力气。
马老二闭上了嘴,掩面哭了起来。
这下众人都僵住了,不知该如何是好。毕竟这是家事,也不是谁都能劝的。程曦沉默良久,开口道:“人生在世几十载,若是不能一偿所愿,岂不是虚度?我的确需要更好的炮药,更厉害的火器,若是马兄弟有意此道,我愿竭力相助。”
马平听到这话,不由抬起了头,与那双笃定的黑眸相望。
片刻后,他挪了挪方向,再次重重叩首。
程曦叹了口气,又转头对马老二道:“马师傅,不论药料如何改,你们的安全还是第一位的。将来作坊也会配备各种护具,防火防爆,尽量保证不出祸患。”
任何时候想要造热武器,都要承担相应的风险。更别说这种连安全标准都没有,放几炮可能就要炸膛的时代。
但是这些风险却不能不冒,时间不等人啊。
马老二并未作答,哭声却渐渐小了。程曦也不再耽搁,吩咐人选址,为将来的两个作坊做准备。
如此一来,兵器的更新换代算是开启了序幕。又过了几天,旗舰终于迟迟而归,严远也带来了新的消息。
在番禺城徘徊了十来日,打听了不知多少消息,然而真到了要禀报的时候,严远却觉得喉咙干涩,难以成言。
定了定神,他才道:“小姐,我打探过了,如今番禺大牢里只关着个钱粮官,若是没猜错,应当是田昱田丹辉。他是嘉乐四年的进士,在军门南征时负责后路钱粮,乃朝廷任命,并非军门的心腹。”
程曦皱起了眉头,严远如今私下里也很少叫她“小姐”了,一旦出口,必然是有情绪难以自控。只这么个“并非心腹”的钱粮官,值得他在番禺城耽搁那么长时间,甚至神思不属吗?
想到此处,程曦缓缓开口:“牢里只有这么一个人?其他人呢?”
严远抿了抿唇:“自去岁起,七省民变,流寇横行。有些人被从轻发落,贬去边郡了。”
这答案太出乎意料了,程曦沉吟片刻,突然道:“我父亲的罪名究竟定的是什么?”
严远的拳头一下就攥紧了,低声道:“勾结贼寇,意图谋逆。”
“这样的大罪,亲信心腹能逃过吗?”程曦点出了关键。
谋逆在任何朝代都是诛九族的大罪,不知要牵连多少无辜,为什么还有人能从轻发落?
下一刻,没等严远回答,她自己就有了答案,“他们也知道这是‘莫须有’,才放过了那些人?”
“莫须有”三字,就像鞭子一样抽在了严远身上,他喉结翻滚了几次,才咬牙道:“军门至死也未举兵,正是为了保全吾等!想来也是有些人想要为军门讨个公道,才会……”
程曦打断了他,定定问道:“能讨来吗?”
“今上年迈,意欲传位,等换了新帝……”严远说不下去了,心中堵着一团火,怎么压也压不下去。
他并不怪那些同僚,若是军门还在世,应当也不愿牵连他们。
他也不怪那些继续为朝廷效力,奋勇杀贼的兄弟,军门日日教导,让他们知晓这才是当兵的本分。
可是他不甘心啊!为那昏君,为那些奸佞卖命,真的值得吗?!
看着严远那张因愤怒微微扭曲的脸,程曦在心底叹了声:“也就是说,我们没有希望招纳人手,将来势大时,反倒可能遇上故人?”
“他们定不会难为小姐!”严远一下就抬起来头,目中简直能迸出怒火。
这回答,却没让程曦放松下来。在封建社会,有什么比忠君更重要吗?像严远这样的,恐怕才是异数。
没再纠结这些,程曦问出了另一个关键问题:“那田昱,为何不能救?”
他所告知自己的,只有一条,关在番禺大牢里的人最好别救。什么朝廷任命,什么不是心腹,都是托词罢了。
严远知道瞒不过了,只能实话实说:“湖广有匪帮作乱,朝廷设伏,抓到了三个大头目,其中两个就关在番禺,防守极为严密。
而且……”
他顿了顿,“听闻田昱受刑不过,已经神智错乱,就算救出来,恐怕也无用了。”
这简直是个死局啊,为了一个疯子,值不值得去冒险?手指在膝上敲了两下,程曦问道:“田昱是因何被抓的?”
“有人想污蔑军门贪墨,故而抓了他。”严远的声音一下就低了。
“哪怕受刑到发了疯,他也未作伪证。”程曦轻叹一声,问道,“可有判决?”
“秋后问斩。”
严远脑中嗡嗡作响,他跟田昱其实并不对付,觉得那人悭吝,整天咬死了钱粮不肯松口。
然而他也不得不承认,那是个难得的好官,肯为节省民力绞尽脑汁,也敢跟地方来的粮官锱铢必争,极得军门赏识。
这样一个人,在天下无人肯为军门伸冤的时候,咬紧了牙关,不肯认下那“莫须有”的污蔑,被折磨的发了疯。
如果他只孤身一人,哪怕死也要闯一闯大牢,救人出来。
可是他现在不是一个人,他不能为了救田昱放下小姐,更不能让小姐身陷险境!
深深看了严远一眼,程曦道:“陆公子打算把生意搬到番禺,如果我没猜错,等交趾的早稻成熟,他就该启程了。到时我会跟他一起前往番禺,探查情况。”
严远一下就紧张了起来:“太冒险了!那两个贼酋应该是饵,指不定什么时候就会闹出大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