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曦却没笑:“但凡是喷血的,就是伤到了人身上的大动脉,这些经脉连通五脏,是活命的关键。一旦大动脉损伤,顷刻血就能流尽,神仙也救不回。”
笑声一下就止住了,没人再敢嘻嘻哈哈,不当回事。
他们都上过战场,真见过血流不止,一命呜呼,谁人不怕?
“因而急救最重要的就是止血,小伤口只需要用干净的布带在伤处缠绕,但是四肢的大动脉受伤,或是断腕、断足流血不止时,就要用上些手段了。”程曦在严远身边蹲下,用手在他上臂处比划了一下,“看到了没,若是手臂流血不止,需要在此处勒紧,用三角巾包裹,系活扣,随后用木棍绞紧后,插入扣中。”
说着,她抽出了一条准备好的三角巾,按照标准的绞紧止血法操作起来。
一群人一个个睁大了眼睛,伸长了脖子,只怕看漏了什么。
就连严远也忘了尴尬,看的十分入神。
动作不算复杂,很快就包完了,程曦不忘说一句:“记得松紧适宜,不出血就行。每半个时辰就要松一松,扎的太紧,时间太长会让肌肤受伤,甚至肢体坏死。”
胳膊绑完了,就该腿了,严远还真提心吊胆了一下,谁知腿上扎的并不是腿根,同样也扎在了大腿中段。
左右两边都演示过了,程曦还从围观的人里选了几个,拿他练手。
于是就成了旁人兴高采烈的学本事,只严远一个人躺在地上抬手抬腿,跟个死狗似的。
等大家都学的差不多了,程曦才道:“以后你们最好都随身戴着三角巾,木棍用箭杆就行。
如果中刀或是中箭,千万不要自己拔出来,中箭就折断箭杆,中刀就躺着别动,等到医生到了再处理。
还有肚子上得缠一圈绷带,这样能护住肠子,就算中刀也不至于让脏器破腹而出,到了战场上是能救命的。”
这些听得严远又来了精神,连连点头。
之前说动脉、止血之类的,他是闻所未闻,受益匪浅。
然而换到这些事上,身为一个军将,严远比谁都清楚这些可是金玉良言。
程曦看了躺在地上还一脸心有戚戚的严远,踢了他一脚:“坐起来。”
严远还以为能解脱了,赶紧翻身坐起,刚想说些什么,谁料程曦又掏出了一卷白布带子:“下来讲讲如何包扎头上的伤口。”
一只手压在了严远的额头上,他有一瞬都没反应过来。
因为那触感并非所谓的“柔荑”,不滑、不嫩,反倒干燥粗糙,跟他的手一样掌心满是厚茧,甚至连肤色都些黑,就像寻常的渔家子一样。
下一刻,思绪就被打断了。
实在是头上缠布的动作又快又稳,不算粗鲁,但也觉不出温柔,就是公事公办。
这是在治伤,还能有什么旖旎?
因此就算那只手扶住了脸颊,绕过了脖颈,也没法让他生出什么别样的想法。
很快,程曦就停了手:“这就是三角巾十字包扎,若是头顶破了,就用寻常包巾子的方法即可。”
古人都习惯包发巾,还真跟帽式包扎法十分相近,倒是不用刻意的教了。
于是严远又经历了一波脑袋被包来缠去的苦恼,之后改成了骨折的包扎练习,这可不仅仅是绑绷带了,还要上夹棍,差点把他绑成了僵尸。
好不容易折腾完毕,就轮到了最后一样。当听帮主说,是要教怎么救治溺水者时,一群人都聒噪了起来。
“帮主,这个我们会啊!”
“对对对,就是拎着脚挂在背上,来回跑几圈把肚里的水吐出来就行!”
“来,咱们给帮主练一个……”
见那群人都开始准备倒背着人跑了,程曦赶紧叫停:“那法子不行,都给我安静看着!”
说完,她转头看向严远,微微一笑。严远只觉身上一哆嗦,怎么觉得小姐笑得有点不对劲呢?
“李福,这次你来演示!”程曦高声叫道。
李福应声出列,袖子一挽:“帮主,你说要怎么搞吧!”
今天虽说是正事,但是能折腾姓严的这么长时间,他可开心坏了。现在要玩新花样了,怎么能放过!
“溺水最重要的是先排出呛咳的水,可以单腿跪地,把溺水者抬起来放在腿上,用膝盖顶住腹部,让他脸朝下,用手平压背部即可。”程曦仔细指点道。
李福不怀好意的嘿嘿一笑,摆出了跪姿,拍拍膝盖对严远道:“快来趴着!”
严远:“……帮主,我身量比他高啊,还有没有别的法子了?”
他终于知道为啥要找李福了,这完全就是把孩子放在膝盖上打的姿势啊!他可不觉得李福会乖乖只拍他的背!
程曦也笑了出来:“也可以把人扛在肩头,用肩膀顶住腹部,快步奔跑。”
这次李福不干了:“我觉得还是刚才那姿势好。”
严远这么大的个儿,他未必能扛得动,就算能扛起也跑不成啊!
程曦继续道:“或者拉起溺水者的腰腹,让他头朝下,背朝上,这样也能控水。”
这个好!两人不再犹豫,立刻配合着摆了起来,不过等摆好了,严远又隐隐觉得有些不太对。
就是一个男人站在身后,提着自己的腰胯,让他往下趴……
一旁围观的家伙已经有人猥琐的笑了出来,连吹口哨的都有。
严远脸都黑了,飞快挣脱了出来,李福早就笑疯了:“哎呀,小严别躲嘛,咱们这不是练急救嘛哈哈哈……”
“东家……”严远简直无奈透了。
程曦挑了挑眉,提高音量对众人道:“这可是正经的急救法,你们别不当回事,以后都是能救命的!”
说着,她又对严远使了个眼色:“躺下。”
被她这么一训斥,闹腾的总算安静了下来,程曦继续道:“只是控水还不够,还要为人输气,唯有气息畅通,才算真正救了回来。这个也简单,只要口对口吹气就好……”
听到这儿李福差点没跳起来:“帮主,这就不必了吧?”
“你还学不学了?”程曦瞪了他一眼。
李福简直张口结舌,低头就看到同样目瞪口呆的难兄难弟。
“抬起下颚,捏住鼻子,深吸一口气,对嘴缓缓吹进去,等到胸腔鼓起时,再松开鼻子,按压胸膛助他呼吸。如此往复,直到呼吸正常为止!”程曦把技术要点仔细说清楚了,却没人动弹,她皱眉道:“行不行?不行我来。”
严远一个激灵,抬腿踹了李福一脚:“这是教你救人呢,扭捏个屁啊!”
被人一激,李福也不管三七二十一了,真跪在地上,鼓着腮帮子就想啃上去。
程曦厉声道:“李福,我刚才说的是什么?!”
这一声倒是把李福吓醒了,赶紧回忆了一下帮主刚才说的,别别扭扭学了起来。
程曦当然没放过他,不断在旁指点:“快些,这可是溺水的,都没气了!节奏别乱,吸气大口,呼气均匀!手上,手上别停!”
刚开始,旁边的确还有些窃笑,但是等李福越来越熟练后,笑声反倒消散了,人人都能看出这是在救命,又有什么好笑的?
将来若真溺水了,他们还希望有个人能如此施救呢!
一口气演练了三四分钟,程曦才叫停。
李福喘了口气,回过神就蹦了起来,不停的擦嘴,还呸呸了几声。
这下围观群众直接就笑疯了,不知有多少人吹起了狼哨。
严远也一言难尽的坐了起来,然而看向程曦时,对方面上却没有笑,反倒目带审视,神色微微有点冷意。
严远怔了怔,心中突然生出了些波澜,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
等众人都闹够了,程曦就板起了脸:“学急救都能闹成这样,将来你们能救谁?刚才笑的,全都给我跑二十圈!”
这一句顿时引来哀鸿遍野,操场是真的大啊,这二十圈可是能要人命的。
程曦没有废话,直接瞪向几个船长和队长,一群人背上一寒,立刻赶鸭子一样把人赶到了操场边上,任劳任怨的跑了起来。
身边都没了人,严远才缓缓站了起来,走到了程曦身边。
“输气的滋味怎么样?”程曦也没转头,直接问道。
严远呆了呆,低声道:“没怎么样,就是救人的法子……”
“死到临头了,谁还会想是男是女?若是我在乎这些,早就死在贼人手里了。”
那声音里,有种异样的冰冷,似在陈述,也似在倾吐。
严远的心一下就收紧了,半晌才道:“小姐不是寻常女子……”
“若你始终把我当成个需要呵护的弱女子,真到阵前,我要如何信你?”程曦转过了头,神色冰寒,“严远,我到底是赤旗帮的帮主,还是你家小姐?”
严远嘴唇颤动了一下,然而最终还是低下了头:“是帮主。”
严远终于明白自己搞错了什么。
哪怕之前隐瞒了番禺的信息,程曦也不曾责怪过他,可是这次不同,她是真动怒了。
小姐和帮主这两个身份似乎是可以并存的,然而放在战场上,却并非如此。
“小姐”是军门的掌上明珠,是他豁出命也要守护的遗孤,是个十七岁的闺秀;“帮主”则是继承了军门遗志,一手拉起船帮,杀人无算,可以让他俯首听命的天生将种。
这是完全不相干的两个身份,若他分不清,只会害人害己。
试想哪个统军之人,会把亲兵当成副将来用?
看着严远那低垂的头颅,程曦心中也生出了感慨。
这的确是个忠心耿耿,甚至有些冥顽不灵的家伙,他对于邱大将军,对于邱小姐的赤诚是不容质疑的,也是她能用他的根本。
但是一直放任这样的心绪,甚至到干涉她的言行,在意她的“清誉”,那助力就要变成阻力了,她可不愿带兵带出个“爹”来。
好在,这人足够的聪明,也有大多数男人都不具备的开通,只要戳破了这个心结,就能解除隐患。
点了点头,程曦道:“你也去跑跑吧,好好想想,再回去带兵。”
严远默不吭声行了个礼,也加入了豕突狼奔的大队里,认认真真跑了起来。
之后的日子,就是按部就班了。
练习射箭的,练习投弹的,练习急救的,还有许许多多整日操练、劳作,建设营寨的。
打探消息的人也来来回回跑了好几趟,临近的海盗们的情况渐渐摸透,只等新兵全数到位,就能正式开战。
然而兵还未发,上个月前往合浦的船队就再次回返,也带来了一个意想不到的贵客,陆俭陆公子。
立在船头,陆俭负手遥望海港。他走时,港口还是一片残垣,处处焦烟,只有几条破船搁浅在岸边。
而现在,哪怕隔得老远,也能看到修整一新的码头,旌旗招展的海船,比管事形容的还要兴旺繁盛。
区区两个月啊。
也正因此,他才选择提前启程,随着赤旗帮的船队前往罗陵岛,也为进一步踏足番禺做些准备。
船稳稳当当在码头停靠,陆俭下了船,却没看到迎接的人。
这是消息还没传到,亦或者自觉有了拿架子的资本,不必迎出码头了?
不过以陆俭的修养,是万万不会把猜度摆在明面的,只笑道:“岛上变化之大,我都快认不得了。”
一直陪在身边的林猛道:“岛上一日一新,出去个把月,连我都要认不出了,何况陆公子?方才已经有人通报,陆公子还请这边走。”
早就摸清楚了林猛的脾气,这就是个只会听命行事的死脑筋,陆俭也不废话,跟着对方朝着营寨走去。
一路上,凌乱的棚屋早就消失不见,只剩下几个帐篷和一些防护用的路障,倒像是放弃了从码头到寨门前这么一片广阔土地。
然而很快,陆俭就发现自己想错了,因为没走出多远,他就看到了一座新立的寨门,围墙不算很高,木头都是新砍的,但是把整个营寨扩大了一圈,形成了新的外墙。
陆俭目光微凝,随意问道:“人都搬进营寨,能住得下吗?”
“自然是能的。”林猛答的干脆,却又不多做解释。
陆俭还想再说些什么,那高大的寨门突然开启,一队人马出现在门前。
“明德兄怎地来了?倒叫小弟应接不暇,有失远迎啊。”程曦大步上前,笑着行礼。
陆俭面上也浮出了笑容:“贤弟都派船队来了,我手头正巧有些存粮想运去番禺,就占了你的便宜。”
程曦做讶然状:“明德兄这就有点不够意思了吧?有存粮还不如直接卖给我呢。”
“想来比起粮食,贤弟更缺药材,我这次带了不少硫磺、硝石,还有治伤用的草药,权作谢礼,不知合不合贤弟心意?”陆俭依旧笑得温文尔雅,像是真有些歉意似的。
“明德兄这么慷慨,倒叫我受之有愧了,来来来,里面请。”程曦立刻收起了那点装出来的不满,笑着请陆俭入营。
这一番交谈可谓随意至极,颇有些亲近和默契,顷刻便把两月不见的生疏给抹平了。
若是不看两人身后跟着的护卫亲信,也忽略掉寨门内外那些持枪肃立的兵士,真就像寻常不过的好友重逢。
许是为了表示郑重,营寨的里外两道门都彻底敞开,光是站岗的兵士就有几十人,绝对比阀阅之家中门大开要气派。
这算是下马威吗?陆俭面上笑容不变,随意的打量起了寨内的景象。
里面同样是焕然一新,海盗们修建的杂七杂八的房屋已经拆了大半,改成了一排排一列列的整齐屋舍,就跟军营里的营房仿佛。
还有修整过的校场,此刻也挤满了人,都在勤练武艺,隔着老远都能看出声势。
更远的地方,还隐约有些人搬着木料,似在修建更多的屋舍。
见此情景,陆俭不由轻叹一声:“贤弟的本事让人叹服,短短两月就能有此坚实营寨,瞧着比卫所还要强了。”
“还得多谢陆兄赠粮,否则也养不起这多人啊。”花花轿子人人抬,程曦自然也要恭维回去。
陆俭微微一笑:“若那点钱粮就能拉起这般的队伍,我那三弟也不会一败涂地了。”
一来就提起陆家的事情,代表的会是什么呢?程曦并没有接话,把人让进了屋中。
分主宾坐定,程曦这才向陆俭介绍几位头目,林猛、孙二郎这些就不必说了,倒是严远让陆俭多看了几眼。
当初收服的刀客,如今已经看起来已经俯首帖耳,跟个寻常将领似的,不见桀骜,也不知那个“小姐”如今是怎么安排的。
不过这些可以晚些再去探查,最先要解决的,还是正事。
程曦问道:“明德兄此去番禺,可有什么需要帮忙的?”
这话问的漫不经心,像是随口客套,陆俭却正色道:“这次我要去番禺,为的不只是开辟粮道,更是打算遏制陆氏在番禺的发展。我那三弟打算绕过泉州,在番禺另辟地盘,经营南洋海贸,这罗陵岛就是他选的中转地。”
这可跟他原来说的大有不同,然而却瞬间解释清楚了所有的问题。
为什么陆氏地处江东,陆俭却要在番禺落足;为什么一支卖粮的队伍,就能让陆三公子花费那么大的力气,频频狙击;为什么二当家明知不敌,还要拼死回来夺岛。这简简单单一句话,算是拨开了所有的迷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