糜氏车队在王镜下榻的府邸门前蜿蜒成一条不见首尾的长蛇。糜竺坐在车中,思绪不由自主飘回到雪晶盐的消息刚传到徐州的那日。
那日,听闻有奇盐现世,糜竺好奇心顿起,费尽周折才取来些许。
待看清这雪晶盐的模样,不禁大为惊叹。
青瓷盏托着的雪晶盐盛在红珊瑚匣中,不同于平日里常见的青盐,这盐竟真如冬日初雪般纯净洁白,落在匣中宛如碎玉。
糜竺忍不住伸手,拈起一小撮放在掌心,用拇指轻轻碾碎晶粒,随后舌尖一卷,那瞬间迸发的咸鲜滋味,让他猛地从座位上站起身来。细细品味,这盐如细沙般在舌根缓缓化开,竟尝不出一丝苦味。
糜竺没有丝毫犹豫,立刻着手备下厚礼,启程前往会稽。
他听闻昭宁侯王镜正在会稽巡视,且已在山阴下榻,便匆匆赶来,递上名帖,如今终于得到回应。
糜竺站在府门前,深吸一口气,抬手整理好衣衫,方才踏入府邸之中。
不一会儿,他被引至一间厅堂。正上方,王镜身着常服,神色平和,端坐在主位之上。
糜竺恭敬道:“下官糜竺,拜见君侯!”
王镜笑道:“糜郎君,一别不过数月,近来一切可好?”
回想起在徐州时,糜竺身为陶谦幕僚,当地豪商,家中资财万贯,虽对王镜也颇为客气,但言语和神态间难免带着几分自矜。可此刻,糜竺的腰弯得更低了,脸上满是谦逊的笑容。
“多谢君侯挂念。岁月匆匆催人老,您瞧我,这鬓角都添了不少白发,明显见老喽。可君侯您年华正盛,风采更胜往昔,真是让下官羡慕不已。”
王镜心中暗自感慨,面上却不动声色。
商人向来是无利不起早。
糜竺这般长途跋涉赶来,俯首做小,必定是有所图谋。
王镜抬手虚引,欣然道:“糜郎君毋须多礼,快请落座。”
咱们也别拐弯抹角了。
“我猜你此番前来,可是为了雪晶盐一事?”
“君侯明鉴,下官久仰其大名。”
王镜随即抬手轻拍,侍从捧上漆木托盘,托盘之上,一方锦缎之上,盛放着一小碟雪晶盐。
糜竺的目光瞬间被其吸引,他得见真容,亲尝其味,才知雪晶盐的非凡。
“君侯,这雪晶盐实在是稀世珍宝!下官斗胆,恳请君侯授予此盐贩卖之权。下官必倾尽全力,使雪晶盐畅行南北,不负君侯所望!”
“我可以同意你的请求,不过,你也得答应我的条件。”
“其一,不可囤货居奇,盐价不可虚高,务使惠及百姓,利国利民;其二,只允许你在徐州之地贩售,江东贩盐之权,仍归我所掌。”糜竺心里一紧,脸上还是挤出一抹笑容。
只见王镜敛了笑容,继续道:“还有一事,雪晶盐在徐州贩卖所得利润,我们三七分成,我占七成,你拿三成。你想从中获利,必得遵循这分成之法。”
糜竺听闻,脸上闪过一丝犹豫,拱手赔笑道:“君侯,这三七分成,下官着实有些为难。下官为这雪晶盐的贩卖,后续要投入钱财人力,打通各种关节,这成本着实不低……您看能不能再通融通融,四六分成如何?”
王镜沉声道:“糜郎君,你该清楚,这雪晶盐独一无二,只有我能提供。你也见识过它的品相、滋味,就算只拿三成利润,也足够你赚得盆满钵满。可莫要忘了,人心不足蛇吞象,有些事,不可贪得无厌。”
“君侯教训的是,是下官贪心了。就依您说的,三七分成!君侯给了我这贩卖的机会,已是莫大的恩情,下官定当全力以赴,不负君侯信任!”说罢,又是深深一揖。
王镜示意一旁的侍从,侍从会意,快步走进内室,不多时,双手捧着一份用丹阳云纹纸书写、盖有鲜红官印的文书出来。
王镜接过,递向糜竺,说道:“此乃盐引,有了它,你便能在徐州经营此盐。往后行事,可莫忘了今日之约。”
糜竺赶忙双手接过,连声道谢。
他的目光紧紧锁住王镜,恭维道:“君侯,自上次于徐州得见尊颜,君侯便以举世无双的瓷器,令在下大开眼界,钦佩不已。
今番来到会稽,果不其然,君侯手中除了那精妙瓷器,竟还有雪晶盐这等稀世珍宝!
君侯真乃藏龙卧虎,见识、底蕴皆非常人能及,所藏之物,无一不震动天下,实在是让在下叹服!”
王镜嘴角含笑,摆了摆手。
“糜郎君过誉了,不过是机缘巧合罢了。难得你远道而来,今日便莫要急着走,留下来与我一同用膳吧。”
“君侯厚爱,下官岂敢不从?定当遵命。”
二人来到膳厅,分宾主落座。
糜竺的目光被一方鼎吸引,鼎中炭火将铜管烧得通红,蒸腾的热气里浮着芬芳。
“此物名唤鸳鸯锅。”王镜的声音适时响起,“是我自己琢磨出的新奇吃法,糜郎君不妨一试。”
“自然自然,客随主便。”糜竺连忙应道,脸上带着几分拘谨与好奇,目光始终未曾从那鸳鸯锅上移开。
只见侍从用铁钳拨动炭火,铜管中顿时传出潺潺水声。糜竺这才看清那鼎内竟分作黑白两色,清汤如雪的那侧浮着枸杞红枣,赤褐汤底里沉着几粒形似茱萸的果实。
不多时,汤底开始煮沸,咕噜咕噜地翻滚着,白色的雾气弥漫开来,整个厅堂都弥漫着浓郁的香气。
侍从往锅内下入切成薄片的牛肉、羊肉、虾肉糜,还有青菜、菌菇、藕片等蔬菜。
就在羊肉片在沸汤中蜷成云朵状时,侍从适时地掀开了一旁的漆木食盒。
七枚青瓷小盏次第排开,盛着深浅不同的酱料,泛着奇异光泽。
糜竺注意到最左侧那盏泛着琥珀色油光,竟是用芝麻研磨的膏脂。
“这是芝麻酱,用来作蘸料。”侍从一边解释,一边夹起一片煮好的羊肉片,轻轻蘸了蘸那酱料,放入糜竺盘中。
糜竺迫不及待地送入口中,刹那间,醇厚的芝麻香在口中散开,将羊肉的鲜美衬托得淋漓尽,让他不禁眼前一亮。
紧接着,糜竺的牙箸悬在半空,他的目光落在第二盏绛红色的蘸料上。那质地竟似凝固的玛瑙。
“此乃沙茶酱,取虾米、香茅与椰糖熬制。”
侍从一边介绍,一边给肉片裹满蘸料。糜竺再次细细品味。
随着锅中青烟袅袅,豆腐在锅里都吸饱了汁水,糜竺已经依次蘸过了各种酱料。
有花生酱,用地底长的长生果磨成,宛如羊酪般细腻洁白。有陈醋,一启封就弥漫出浓郁的酸香。还有鲜得极致,在唇齿间翻涌,化作舌尖绵长的回甘的蚝油与酱油……
在炭火的映照下,他的额头沁出汗珠,领口也微微敞开,顾不上仪态,只顾大快朵颐。
酒足饭饱之后,糜竺脸上露出餍足神色,他放下筷子,由衷赞叹道:“君侯,在下此生从未尝过这般奇妙滋味!以往在徐州,饮食调味不过是盐、酱、梅子之类,味道寡淡寻常。可今日这些酱料,真乃人间至味!敢问君侯是从何处得来这些稀罕物的?”
“在下走南闯北,也算见识过不少奇珍异宝,可这些酱料的滋味,实在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依草民看,就这小小一碟酱料,怕是比黄金还要金贵!”
“不知在下是否有这个运气,将这些酱料推而广之……”
糜竺眼中闪过一丝热切,若能获得这些酱料的贩卖之权,专供于世家贵族,到时候,财利岂不像潮水一样涌来……
王镜轻轻摇头道:“糜郎君,你有所不知。这海盐凝琼,本就是天降祥瑞。而这些酱料,更是弥足珍贵,实非人间之物,至少以当下人间的技艺,是决然做不出来的。我机缘巧合,以仙法取来一二,也仅仅能偶尔一尝。若随意流传出去,恐遭天谴。”
糜竺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失落和遗憾。
他喃喃道:“原来如此,是在下唐突了,竟妄想将这般天赐的美味拿来贩卖。”
可下一刻,他忽然意识到了什么。
这世间竟真有仙法!君侯她……真能驱使仙力取来这等神物,莫不是上天派来的仙人?
他的手微微颤抖,想到刚刚品尝的奇妙滋味,再看着眼前高深莫测的王镜,敬畏之感油然而生,后背也因激动与紧张微微沁出冷汗。
糜竺再度抬眼望向王镜,恨不能立刻俯首帖耳,跪地祈祷跪拜。
“君侯竟凭仙法获此非凡之物,下官钦佩至极。今日有幸品尝,已是莫大福分,方才请求实在冒昧。君侯神通广大,能得君侯招待,尝此人间难寻美味,下官此生无憾!”说罢,他久久维持着行礼的姿势,久久未起。
屏风后,孙权侍立在侧,将席间种种尽收眼底。
他看着糜竺那副又惊又喜、满心算计的模样,又瞧了瞧云淡风轻、高深莫测的王镜,不禁若有所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