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安二年,春天来得格外迟缓。翊京城内,残雪未消,刘琦裹紧狐裘,呼出的白气在寒风中迅速消散。
这已是她数度被拒之门外,作为新任天子伴读,本该是莫大的荣耀,如今却成了京中笑谈。
“刘公子,陛下今日身体不适,不听课了。”一个小黄门匆匆从朱漆大门内走出,眼神闪烁不定,始终不敢与她对视。
刘琦微微颔首,脸上看不出丝毫愠色:“有劳公公转告,臣明日再来请安。”
转身离去时,她听见身后传来窃窃私语:“又是那个刘修的兄长……听说荆州刘家尽出些不学无术之辈……”
寒风刮过脸颊,刘琦不自觉握紧了袖中的拳头。入京以来,弟弟刘修留下的恶名如同一道无形的屏障,将她隔绝在京城权贵圈外。
“刘兄留步!”
一个清朗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刘琦回头,看见一个身着青色锦袍的年轻文士快步追来。
那人面容清癯,一双明亮的眼睛透着书卷气。他腰间系着一条月白腰带,行走时衣袂翻飞,更显风姿俊朗。正是同为天子伴读的王粲。
“王兄。”刘琦拱手行礼,声音里带着几分真诚的敬意。在京城这些时日,王粲是少数几个愿意与她交谈的人。
王粲气喘吁吁地站定,从宽大的袖中取出一卷用青布包裹的竹简:“昨日答应借你的《楚辞集注》,差点忘了。”他说着,嘴角扬起一个歉意的笑容,露出两个浅浅的酒窝。
刘琦接过竹简,指尖触到冰凉的竹片,心中却涌起一股暖流:“多谢王兄记挂。”
她小心翼翼地解开青布,竹简上工整的隶书墨迹犹新,显然是王粲亲手抄录的。
虽然刘修曾害得王粲落入太液池中,差点丢了性命,可王粲生性纯善,爱憎分明,从不会把刘修的过错算在刘琦头上。相反,他对这位初来乍到的同窗多有照拂,时常借书给她,偶尔还会邀她一同品茶论诗。
刘琦初来乍到,却也在这些时日摸清了京城的规矩。在这翊京城里,真正执掌朝政的是那位丞相王镜。她虽为女子,却手段了得,权倾朝野。
入京以来,刘琦多次听闻这位女丞相的事迹。有人说她曾在宫学授课,讲解术数时鞭辟入里;也有人说她处理政务时雷厉风行,没有人敢阳奉阴违。刘琦一直想找机会拜见,却始终无缘得见。
前日她在太学藏书阁偶遇王粲,两人谈起近日京中趣闻。王粲不经意提到,三日后是吕布将军夫人的寿辰,吕府将设宴庆贺。吕布虽为武将,但在朝中地位举足轻重,若能结交,或许能改变目前的窘境。更重要的是,届时丞相王镜也会出席。
刘琦闻言心中一动,假装不经意地问道:“王兄可会赴宴?”
王粲笑道:“家父与吕将军有些交情,自然是要去的。”
“如此盛事,不知……”刘琦欲言又止。
王粲会意,爽快地说:“刘兄若有意,不如与我同往?正好可以为你引见几位朝中大人。”
刘琦眼中闪过一丝喜色,郑重地拱手道:“如此甚好,多谢王兄引荐。”
寒风吹动两人的衣袍,太学门前的古柏发出沙沙的响声。刘琦抬头望了望阴沉的天色,心中却比来时明亮了许多。这或许就是她在京城立足的转机。
几日后,刘琦换上一袭靛青色深衣,腰间佩玉,随王粲前往吕府。
马车穿过繁华街市,停在了一座气派的府邸前。府门两侧立着数十名甲士,威风凛凛。
门房高声通报后,他们踏入吕府。刘琦立刻感受到无数目光投来,有好奇的打量,有轻蔑的斜睨,更多的是因刘修之事而生的疏远与戒备。
“那位就是荆州刘表的公子?听说他弟弟在京城闹出好大笑话……”
刘琦面色如常,她随王粲穿过庭院,向主座走去。庭院中张灯结彩,数十张檀木案几呈扇形排开,宾客们锦衣华服,觥筹交错。
主座上,吕布端然而坐。身形魁伟,一袭玄色锦袍愈发衬得肩宽背阔。面容棱角分明,浓眉如剑,双目炯炯有神,颌下蓄着修剪得宜的短须。虽在宴席之上,仍保持着武将特有的挺拔姿态,不怒自威。
身旁坐着一位面容姣好的妇人,腹部高高隆起,想必就是今日的寿星严夫人严晏。
她身着藕荷色曲裾深衣,发髻高挽,点缀着几支素雅的玉簪,姿态端庄秀丽,嘴角噙着温和的笑意。
刘琦恭敬行礼:“晚生刘琦,拜见吕将军,恭贺夫人寿辰。”吕布锐利的目光在她身上停留片刻,眼中闪过一丝讶异:“你就是刘表的长子?倒是比你弟弟强些。”
严夫人嗔怪地看了丈夫一眼,吕布旋即噤声,讪讪地轻咳了一声。
严晏这才转向刘琦,温和地笑了笑:“刘公子远道而来,不必多礼,快请入座。”
待众人依次落座,刘琦借着举杯的间隙,不动声色地环视四周。厅内宾客如云,却始终未见那位贵人的身影。她心中稍感失落,暗想丞相公务繁忙,临时不来也是常事。
宴席过半,觥筹交错间,刘琦已与几位年轻官员相谈甚欢。正当气氛渐入佳境时,一阵骚动突然从主座传来。
一个侍女惊慌失措地喊道:“夫人!夫人您怎么了?”
刘琦循声望去,只见严夫人面色惨白如纸,额头上渗出豆大的汗珠。她双手紧紧捂着隆起的腹部,整个人蜷缩在席上,身下的锦缎垫子已经洇开一片水渍。
“快叫稳婆!夫人要生了!”年长的嬷嬷高声喊道。
吕布猛地站起身,脸色大变。
场面顿时乱作一团。女眷们七手八脚地将严夫人抬向内室,吕布急得在原地打转,接连派出数名家仆去寻找稳婆。刘琦从周围人的议论中得知,严夫人这一胎比预期早了近月,府中准备并不充分。
侍卫慌张来报:“报——将军,城中最好的李稳婆回乡探亲了!”
吕布怒吼一声:“去太医院请御医来!”
严夫人的贴身侍女急得直跺脚:“将军,御医需要请旨才能出诊,这个时辰怕是……”
“那就去请其他稳婆!把全城的稳婆都给我找来!”吕布一拳砸在廊柱上,木屑四溅。他焦躁地在厅内踱步,像头被困的猛兽。
刘琦站在角落,心脏砰砰直跳。她幼时曾随母亲学过医术,尤其对妇人生产之事颇有了解。但眼下她以男装示人,若贸然出手……
内室又传来严夫人一声凄厉的惨叫。刘琦咬了咬唇,终于下定决心,悄然退出大厅。
……
片刻后,一个戴着素白面纱的医女出现在产房外。她洗净双手,用布条束紧衣袖,从容地走到床前,握住严夫人冰凉的手。
她轻声说道:“夫人别怕,我是来帮您的。”
严夫人虚弱地睁开眼,看到一张陌生却温柔的面孔。虽然被面纱遮住大半,但那双眼眸清澈如水,让人莫名安心。她紧绷的身体稍稍放松了些。
一旁的嬷嬷以为她是将军请来的医女,也没有多言。刘琦仔细检查了严夫人的状况,她发现严夫人脉象虚浮,显然是吃了生冷之物导致早产。她立即让人取来参片让严夫人含着,又吩咐准备热水和干净的布巾。
接下来的两个时辰里,刘琦全神贯注地协助严夫人生产。她手法娴熟地按摩产妇腹部,帮助调整胎位;不时用温热的帕子为严夫人擦拭汗水;声音轻柔地指导呼吸和用力。不知不觉间,汗水也浸透了她的衣衫。
“再用些力…已经看到孩子的头了……对,就是这样…再坚持一下……”刘琦跪在床尾,双手稳稳地托着。
随着漫长的时间过去,室内终于响起一声响亮的婴儿啼哭。刘琦小心翼翼地用准备好的襁褓包裹住新生儿,将她放在严夫人怀中。
“恭喜夫人,是个健康的女婴。”刘琦声音里带着掩饰不住的喜悦,神情疲惫却欣慰。严夫人泪流满面,颤抖的手指轻抚着女儿红润的小脸。
刘琦看着这一幕,随即露出了温柔的笑容。趁着众人注意力都在她们母女身上,她便打算悄悄退出产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