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深秋,我徒步穿越秦岭主峰时迷了路。暮色四合时,山雾突然浓得化不开,眼前突然冒出座青瓦白墙的客栈,门楣上挂着两盏褪色的红灯笼,灯面上的金粉剥落大半,却在雾中泛着诡异的暖光。
木门“吱呀”推开的瞬间,一股陈腐的香灰味扑面而来。柜台后坐着个穿蓝布衫的中年女人,鬓角别着朵枯萎的白菊,见我浑身湿透,轻声说:“只剩302房了,住客都怕吵,别去二楼尽头。”她递来的钥匙坠着枚铜钱,正面刻着“乾隆通宝”,背面却歪歪扭扭刻着个“归”字。
客房的木窗对着后山,窗台上摆着半碗冷透的小米粥,粥面上漂着三朵纸折的白花。我太累了,没多想便和衣躺下。半夜被尿意憋醒,摸索着往洗手间走,路过二楼走廊时,突然听见尽头传来“簌簌”的响动——那里本该锁着的房门虚掩着,透出昏黄的灯光,无数张黄纸钱正从门缝里飘出来,在空中排成蜿蜒的队列,像极了送葬的队伍。
“客官睡不着?”老板娘的声音突然从身后传来,吓得我浑身冷汗。她手里端着盏煤油灯,火苗在风中剧烈摇晃,映得她脸色青白:“后山的路断了三十年,走夜路的,都得给山鬼让路。”说话间,纸钱突然转向我,有几张直接贴在我脸上,触感像极了人的指甲。
第二天清晨,我在大堂遇见个进山采药的老汉,他盯着我胸前的钥匙坠猛地变色:“姑娘,你住的可是‘等魂房’?这客栈老板娘的男人三十年前进山没回来,她就把二楼尽头的房间锁了,每天往里头送一碗粥、三朵纸花,说等男人回来喝。”他压低声音,“可二十年前有人撞见她对着空房梳头,梳子上缠着的,分明是男人的断发。”
我慌忙回房收拾东西,却发现钥匙不见了。推开抽屉,那枚刻着“归”字的铜钱正在里头打转,旁边多了张泛黄的纸条,上面用红笔写着:“1987年9月15日,他说去采崖柏,再也没踩着月光回来”。字迹晕染着水痕,像是混着泪水写的。
更骇人的是,窗台上的小米粥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半碗新鲜的小米粥,粥面上漂着三朵新折的白花,花瓣上还沾着夜露——可我明明关紧了窗户。低头时,发现床脚有串模糊的泥脚印,鞋码极小,像是女人光着脚踩出来的,脚尖正对着后山的方向。
我冲进走廊,尽头的房门敞开着,里头摆着张雕花大床,床上铺着崭新的红绸被面,被子中央放着件男人的青布衫,衣领处绣着朵崖柏图案——正是老汉说的,老板娘男人最爱采的药材。墙上贴着泛黄的婚书,男方姓名处空着,只在女方栏写着“陈秀兰”,落款日期是1987年9月14日,正是她男人进山前一天。
“客官看够了吗?”老板娘不知何时站在门口,手里攥着把木梳,梳齿间卡着几根灰黑色的头发。她缓缓转头,我这才发现她的右耳后方有块烧伤的疤痕,形状竟和钥匙坠上的“归”字一模一样。“他说崖柏能换钱给我治病,”她摸着婚书轻笑,“可崖柏长在万丈悬崖,人掉下去,连骨头都找不回。”
我猛地想起昨夜的纸钱队列,那些纸钱飘向后山的方向,而那里,正是老汉说的“鬼崖”——三十年里,已有七八个采药人坠亡,尸体至今未寻到。老板娘突然逼近,我闻到她身上传来浓烈的松香,像是用尸油泡过的防腐剂味道:“客官带的登山绳借我用用吧?他说不定还挂在崖壁上,等着我拉他回家呢……”
我转身就跑,却发现整个客栈的走廊在无限延伸,每扇门上的房号都在跳动,从302变成307、314,最后全部变成“0”。老板娘的脚步声在身后“嗒嗒”作响,混着木梳刮过头皮的“沙沙”声。当我终于撞开大门时,晨光中哪有什么客栈,只有座破旧的土地庙,庙前的香案上摆着半碗冷粥、三朵纸花,以及枚刻着“归”字的铜钱。
后来我在山脚下的村落打听,才知道三十年前确有个叫陈秀兰的女人,在新婚次日目送丈夫进山采药,从此再未归来。她每天都会在村口挂两盏灯笼,直到油尽灯枯,自己也消失在茫茫雾海。而那座时隐时现的客栈,山民们都说,是陈秀兰用三十年的怨气搭的“等魂楼”,专门困住迷路的外乡人,问他们借一样东西——或是登山绳,或是手电筒,或是一声“我帮你找”,因为她怕丈夫在崖底黑得看不见路,等不到她的灯笼。
如今路过那片山林,每逢雨夜仍能看见雾中有两盏红灯笼飘摇,忽明忽暗。有驴友曾在鬼崖下捡到过腐朽的登山绳,绳头系着朵风干的白菊,和当年老板娘鬓角别着的一模一样。而我始终记得,那张纸条上未干的泪痕,以及她梳齿间的灰发——原来最可怕的不是鬼,是等一个人等成了鬼,却永远等不到那个人踩着月光,接过她手中的灯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