混凝土搅拌车的轰鸣声惊散了沙狐群。
张美玲踩着满地光伏板碎片走向新城东门,锋利的硅片在军靴底发出脆响。三天前那场尘暴把太阳能农场撕成了金属坟场,现在满地都是扭曲的铝架,像被巨兽啃剩的骨头。
“张!”工程师老王从水塔脚手架探出头,安全帽上积着厚厚的黄沙,“三号公寓又渗碱了!”
张美玲抬头望向那片灰白色的楼群。才竣工两个月的外墙已经布满蛛网状的裂痕,裂缝里渗出盐霜,在阳光下泛着诡异的荧光。十二楼阳台上晾晒的彩色床单随风飘动,远看像是求救的旗语。
海水淡化厂的排水渠就在此时闯入视线。浓盐水在混凝土沟槽里泛着油光,顺着坡道缓缓爬向红树林保护区。两个穿橡胶裤的男孩正在渠边捞鱼,塑料桶里躺着几条翻白肚的银鲻鱼,鱼鳃上挂着冰晶状的盐粒。
“别碰那些鱼!”张美玲用索马里语大喊。男孩们嬉笑着跑开,桶里的死鱼随着颠簸不断撞向桶壁,发出空洞的\"咚咚\"声。
红树林边缘传来树枝断裂的脆响。她拨开沾满盐晶的叶片,发现整片林子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枯萎。气根像被烤焦的鱿鱼须般蜷曲,树皮剥落处渗出黏稠的黑色汁液——这是海水盐度突破临界点的死亡征兆。
移民局办公室的冷气机喷出带着霉味的风。
“这是必要的代价。”城市规划师詹姆斯转动着地球仪,镀铬表面映出他修剪整齐的鬓角,“每天五千立方淡水能养活十万移民,红树林可以后期补种。”
张美玲把死鱼摔在会议桌上。鱼嘴突然张开发出\"啪\"的爆响,飞溅的盐粒在图纸上留下白色痕迹。“那先停运三天淡化厂,让入海口恢复盐度平衡。”
“你知道停水意味着什么吗?”詹姆斯指向窗外。烈日下的领水队伍已经排到两公里外,不锈钢水桶的反光连成一条刺眼的银链。“上周就有暴民为抢水砸毁了输水管。”
争吵声被突如其来的警笛打断。保安冲进来时满身是血,对讲机里传出变调的嘶吼:“西区……透风屋……他们砍断了围栏!”
张美玲抓起医药箱往外跑。吉普车驶过新铺的沥青路,融化的柏油黏住轮胎发出恶心的吮吸声。后视镜里,海水淡化厂的烟囱正在向碧空喷吐白雾,像根永不熄灭的香烟。
尘暴留下的沙丘成了天然屏障。
三百多顶透风屋像白色蘑菇绽放在新城西郊,骆驼毛编织的菱形网格墙在热浪中微微颤动。几个贝都因妇女正在用沙枣树枝修补屋顶,看见救护车过来,立即用毛毯盖住地上那滩发黑的血迹。
伤者躺在羊绒毯上,左肩伤口用骆驼刺扎着止血。张美玲剪开被血浸透的衣袍时,男人突然抓住她的手腕:“我们的房子...比混凝土棺材好呼吸。”他脖颈上的青筋因为疼痛而扭曲,“告诉那些穿西装的...沙尘暴是天神的警告。”
帐篷外传来重卡刹车的尖啸。二十多个防暴警察跳下车,盾牌上“生态保护”的标语沾着沙尘。詹姆斯的声音通过扩音器传来:“请立即拆除违建!重复,这是防疫安全区!”
老阿里的木拐杖突然从斜刺里劈来,把扩音器砸出个凹坑。“防疫?”他掀开最近的透风屋门帘,干燥的热风瞬间涌出,“看看你们的混凝土盒子!墙缝里长的黑霉比骆驼粪还毒!”
张美玲顺着他的指向望去。两个移民局官员正从公寓抬出担架,白布下露出青紫色的脚踝——那是典型的霉菌中毒症状。楼体裂缝里确实能看到成片的黑色菌斑,像爬满墙体的血管。
冲突在瞬间爆发。年轻人抄起光伏板碎片当武器,防暴警察的盾牌撞翻了晾晒的羊奶罐。张美玲被人群挤到蓄水池边,突然发现水池内壁结着厚厚的盐壳——本该输入公寓的淡水,原来一直混着淡化厂的浓盐水。
尘暴在午夜悄然降临。
张美玲被警报声惊醒时,天空已经变成浑浊的橙红色。狂风卷着沙粒撞向落地窗,大楼钢架发出令人牙酸的呻吟。她摸黑冲向应急通道,手电筒光束里飞舞的尘埃像是具象化的数据流。
“光伏农场!”对讲机里传出老王的惨叫,“整个阵列都被掀翻了!”
张美玲逆着人流往西跑。被连根拔起的太阳能板在街道上横冲直撞,削断的路灯杆迸出蓝色火花。新城仿佛正在被看不见的巨手拆解,破碎的现代文明碎片在风沙中叮当作响。
透风屋聚集区却亮起了星星点点的火光。贝都因人用骆驼毛毯罩住屋顶,孩子们抱着石锚固定绳索,古老的抗风智慧在沙暴中稳如磐石。张美玲突然被什么东西绊倒,手电筒滚出五米远,照亮了一片闪烁着微光的土地。
她抓了把沙土,指尖传来湿润的触感。尘暴卷来的细密沙尘中混着腐殖质,在光伏板残骸围成的洼地里积成黑色淤泥——这是沙漠中最珍贵的沃土。
沙丘另一侧传来欢呼。几个贝都因青年正在用光伏板残片挖掘灌溉渠,阿莎举着用太阳能灯改造的植物生长灯,淡紫色的光晕里,沙枣树苗正在盐碱地上舒展嫩叶。
“尘暴送来的礼物!”女孩的脏辫上沾满沙粒,“光伏板碎片能挡住盐雾!”
张美玲望向东边崩塌中的新城。公寓楼群在风沙里时隐时现,像一艘正在沉没的巨轮。而西边的沙丘上,透风屋的菱形网格墙正在将狂风过滤成轻柔的气流,护送沙尘轻轻降落在新开垦的田垄间。
海水淡化厂是在凌晨四点停摆的。
张美玲带着工程师切断输水管时,值班员正抱着发臭的过滤棉昏睡。浓盐水退去的海岸线上,幸存的招潮蟹举着变形的螯足爬上滩涂,在月光下拖出细长的影子。
红树林方向忽然传来奇异的脆响。她涉水走近,发现那些濒死的树根间正渗出乳白色汁液,遇到高盐海水迅速凝结成胶质膜——这是红树林在极端环境下进化出的自我保护机制。
“张老师!”阿莎举着两个玻璃瓶从沙丘滑下来,“光伏农场和透风屋的土壤样本!”女孩的脸被生长灯照得发紫,“黑色淤泥的含盐量只有公寓区土壤的三分之一!”
张美玲拧开瓶盖,新城土壤刺鼻的咸腥味与西区沃土的腐殖质清香形成残酷对比。远处突然响起引擎声,移民局的黑色车队正朝着尘暴沉积区疾驰而来,车顶的探照灯像饥饿的眼睛。
阿莎迅速用头巾裹住样本瓶:“他们要来抢土地!”
“抢不走。”张美玲指向正在集结的贝都因人群。男人们把光伏板残片绑成长矛,女人们用骆驼毛编织防护网,孩子们在沙地上快速绘制产权标记——用盐碱地特有的荧光矿物粉画出的家族图腾,在黑夜里幽幽发亮.
沙丘顶部突然亮起车灯。詹姆斯站在越野车顶举起扩音器:”根据《紧急状态法》,这片区域现在由移民局接管!”
老阿里抡起木拐杖砸向光伏板,迸射的火花瞬间点燃了沙地上的荧光图腾。“\"来啊!”老人的吼声混着电流杂音,“看看是你们的法律硬,还是沙漠的规矩硬!”
张美玲悄悄退向红树林。潮水正在上涨,乳白色保护膜包裹着树根随波晃动,像无数只伸向陆地的手。她忽然想起阿莎在磁带背面刻的歌谣——当盐与血相遇时,新生命会在腐烂处发芽。
东方泛起了鱼肚白。新城公寓的裂缝里,耐盐的沙棘种子正在霉菌滋养下悄然萌发,而西边的尘暴沉积区里,第一株杂交沙枣已经扎下了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