汴京·皇城·毓粹宫
精致典雅的宫室中,一位身穿湖蓝色宫装的清丽美人正倚在美人榻上,手中捧着一封家书。
她原本舒展的眉目,此刻却渐渐带上一丝恼怒。
“娘子,家中来信为的是何事?”宫女芷兰见杨美人神色有异,轻声问道。
本朝后妃,嫔以上每月家中女眷可入宫觐见一次,嫔以下者若要见面则需求得皇后恩准。
杨玥只是小小的美人,虽受官家看重,却也不得常常与家人相见,只能每月传递家书一封,聊慰思念之情。
她母亲罗氏与两位姐姐写的是平安信,父亲则总不断讨要官职,只有小弟常写些书中记载的杂谈游记,或是见闻趣事来逗她开心。
这次讲的也是近日的见闻,说他在惊马之下救下同窗和同窗的亲眷,里面把自己说的威风凛凛只如天神下凡一般,用词诙谐、神采飞扬,末了还求杨玥,若是能给些安定心神的药方给他同窗压惊更好。
初看只是幼弟向姐姐撒娇,再细看竟是一封告状信,里面还夹杂着一张画像,上书“为长不尊”几个龙飞凤舞的狂草。
杨玥将画像递给芷兰,问道,“你看这人眼熟么?”
芷兰探头看了一眼,“咦?这不是尚美人宫中的王内侍么,娘子怎么会有他的画像?”
杨玥把信也递给了芷兰,冷哼道,“哼!果真是条会咬人的疯狗!”
芷兰是杨玥从小一起长大的女使,后又带进宫中做宫女,自然认得杨家众人。
她一目十行地将信看完,也愤愤不平道,“这尚美人猖狂,惯得宫中内侍也无法无天,竟因口舌之争就要害人性命,还连累了咱家的郎君,娘子可得好好告她一状,给郎君报仇呢。”
杨玥为人严谨低调,与人为善,跟宫中其他嫔妃和睦相处,只除了尚美人。
尚美人长相极美,为人娇纵,靠得一曲绿腰讨得官家欢心之后,竟连曹皇后都不放在眼里,更况论杨玥?
自打她受宠,宫中嫔妃皆退出一丈地,除却杨玥还一如既往地受官家青睐,其余人想见天家一面都难。
杨玥轻轻摇头,“羡哥儿信中也说,那疯马跑丢不曾找回,三个未成年孩童的话可算不得铁证……”
她还要说些什么,却见窗外一抹明黄色由远及近,眼波流转间竟瞬间泪如雨下,伏案哭了起来。
“这是怎么了?可是有人惹着你了?”一道年轻的声音从门外传来。
来人正是当今天子赵祯。这位官家少年登基,虽面容年轻俊美,眉目间却满是威仪。
杨玥装作才发现官家进来,忙抹掉眼泪起身相迎,示意芷兰把信件收起。
“官家今日来的好早,同朝臣们议事一定累了,快坐下来歇歇。”
毓粹宫离官家日常议事的垂拱殿并不近,天气炎热,天子还能绕路过来,可见杨玥受宠。
她见赵祯衣衫后襟已经湿透,贴心地为他脱下鞋袜、松开衣袍,换了身轻便透气的常服后,忙又奉上杯颜色特别的茶水。
“嗯,这是雨后的银针,最是清香怡人,当真是清凉爽口!味儿好、配色也别致。”
赵祯细细品了一回茶,赞叹道。复又提起刚才之事。
“你不要当朕忘了,刚才问你为何哭,你还没说呢。可是想家了?还是有人给你气受了?”
赵祯与皇后曹氏少年夫妻,可皇后为人端庄不苟言笑,管理后宫嫔妃又严谨,尚美人常私下偷偷告状,所以他一见杨玥哭,直觉就是皇后又不饶人。
杨玥知他说的是谁,挨着赵祯坐下拿起扇子轻轻为他扇风,摇头笑道,“妾有官家疼惜,皇后又待人宽厚,怎么会有人给我气受?”
赵祯拿过扇子,将她揽入怀中,一起给两人扇着。
“那就是想家了,下个月是中秋,不若将你母亲姐姐宣进宫来,见上一见。
太妃常念叨,说你弟弟自去洛阳读书之后许久不曾见过,到时候把他也喊进宫来,正好陪陪你与太妃。”
赵祯口中的太妃正是杨玥的姑祖母杨太妃。
她与当今刘太后乃闺中密友,后又一同入宫为妃,赵祯幼时常得杨太妃照顾,视她为仅次于刘太后的第二亲近之人,自然也把她的话放在心上。
谁料说起杨羡,杨玥竟再度红了眼眶,俯在赵祯肩头闷闷道,
“弟弟好容易收心读书,可不好让他来回跑,等过年回来就能见着了。”
赵祯疑惑,“真是奇了,前几日你不还骂你弟弟狠心,说他一去一年连家都不回,想他想的厉害。怎么朕说要宣他回来你又不肯了?”
杨玥只俯在他怀中不说话,芷兰倒愤愤道,“不是娘子不肯,实在是郎君被人给害得骨头都断了一根,如今还起不得床哩。”
杨玥回身轻斥道,“休得胡说!”
她见赵祯疑惑,轻声解释道,“弟弟是受了伤,却不是被人所害,而是为了救人。
妾只觉得弟弟还小,记忆中全是他赖皮撒娇的模样,不料不知不觉中竟也成了救人的豪杰,心里骄傲得紧。”
赵祯听她如此说,倒来了兴致。
“哦,为什么救人,又如何救的人?”
杨玥笑道,“奴笨嘴拙舌可说不好,不如把弟弟的信给官家瞧一瞧,也好看看他功课长进了不成。”
她回头使了个眼色与芷兰,吩咐她把信取来。
自打杨羡好好上学,本就灵动飘逸的字更是自成一派。赵祯还未看信的内容,只瞧这一手字就赞叹不已。
“好字,好字!我记得你弟弟还不到十三?”
杨玥点头称是,“是,去岁十二岁的生辰的时候,官家还赏了他一把镶红宝的匕首,如今他日日都戴着,爱不释手得很呢。”
赵祯赞道,“没想到小小年纪,字就写得如此好,字里行间的飘逸灵动颇有张长史之风啊。”
杨玥摇头,“妾却看不出来,只觉得潦草得很。妾只爱颜柳,觉得官家的字更好。”
赵祯边看杨羡的信,边与杨玥说话,“又说傻话,朕多大,他才多大?朕与他一般年纪时写的可不如他好……”
杨玥本想再说几句,却见赵祯眉头慢慢皱了起来,怒喝道,“这是何人?实在是胆大包天,当宋律法规于无物么!”
杨玥见他生气,故作不解道,“怎么了?可是弟弟言语中有冒犯天颜之处,妾替弟弟认错,请官家恕罪!”
说着盈盈拜倒。
赵祯扶她起来,“跟你有什么关系,是这信中说的人,竟为了几句口角就要害人性命,当真是可恶!”
杨玥劝道,“弟弟年幼,看事情自然只凭本心,他一个小小孩童胡思乱想罢了,官家切莫因为些没影儿的事生气……”
赵祯摇头,“不是他还有谁?既是日日都坐的车马,断没有无故发疯的道理,这种事你个妇人家不懂,孰真孰假让官府一审便知!”
说着就要喊内侍官传信与洛阳府知府,命他严审此案。
杨玥又拦道,“那人走都走了,且苦主都没有报案,官家这是何必呢?”
赵祯怒道,“你是妇人之仁,你弟弟是少不经事,难道没有苦主,官府就形同虚设么?
若如此说,杀人的杀了苦主,就可以逍遥法外了?”
杨玥鲜少被赵祯训斥,委屈地站起身,侧垂着脑袋,一言不发,只露出一节纤长白净的脖颈,柔顺地微微弯着。
赵祯叹气,又将她搂回怀中,“我知你柔顺乖巧,总想着与人为善,可有些事不是心善就成的。
无规矩不成方圆,后宫是,治理天下更是!”
杨玥顺从道,“是,是妾短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