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明这几日春意正浓,偏偏到了二月十九又刮起一阵北风,天气骤然冷了起来。
周大人乃是两榜进士出身,且在礼部任职多年,对于科考一事经验十分丰富。
他深知考场内条件简陋,没有取暖之物,便吩咐周娘子为家中应考的几位举子添些厚实的被褥。
周娘子急忙让下人前去采买,可满汴京有好几万应考的举子,但凡有十分之一聪明的,都会立时准备。竟逛遍全城,也没买到像样的被褥回来。
无奈之下,只得从库房中翻出棉花现做。可只剩下半日光景,单靠针线上的几个人完全来不及,只好把几个女儿房中针线活好的女使也叫来帮忙,堪堪才能在入夜前凑齐。
当然,举子们并不知晓内情,只觉得周大人和善、周娘子体贴,十分感激。
第二日天色尚暗,周家一行数辆马车浩浩荡荡地赶到贡院门前。
因得今年周家二郎君也要下场,周家的几位弟弟妹妹都来相送,挨着个儿地跟哥哥说吉祥话,什么“魁星高照”“蟾宫折桂”“金榜题名”……好话一句接着一句。
借住在周家的举子们可没这样的好待遇,还得因男女有别远远避开。
他们聚在一起等贡院开门,只有吴三郎翘首以盼,在人群中四处张望。
天还未明,光线又暗,女眷们都带着长长的帷帽,根本看清哪个是哪个。
“三哥哥!”谁料先被郦三娘找到了他。
她掀开帷帽一角,露出姣好的面庞,笑道,“前面堵得水泄不通,我还担心赶不上,幸好幸好。”
吴三郎这才瞧见她鼻头挂着一层薄汗,忙轻轻为她拭去,心疼道,“赶不上就赶不上,跑这么急做什么?”
后面春来气喘吁吁、姗姗来迟,在这寒冷的早上,周身竟散发出如云雾般的热气。
郦三娘笑着从她手中接过一个包袱,递过来说道,“我连夜赶做了一副护膝和一双棉鞋,都说凉意从脚起,脚暖和了身上就不冷,夜里你记得穿,别冻着自己。”
吴三郎将东西紧紧搂在怀中,道,“这是妹妹亲手做的东西,叫我如何舍得用?”
春来听着忍不住发笑,忙侧身避开。
果然,郦三娘皱起眉头,说道,“怎得忽然有了这‘剖腹藏珠’的脾气?是东西值钱还是人值钱?难道你穿它一次就坏了不成?
纵使坏了,也有我再给你做新的,你一定记得穿上,没得冻坏了自己。”
两人正说着话,便听到铜锣声响,贡院大门缓缓打开,该考生们进场了。
吴三郎搂着东西,犹自舍不得走,郦三娘只好笑着催促他,道,“好好考,三日后我还来接你!”
这才哄得他依依惜别地离开。
远处周家人聚集的地方,周府的一位郎君问道,“那跟吴三郎说话的是谁?他家不是在汴京城中没有亲戚,所以才住在咱们家的么?”
另一位郎君笑道,“怎么没有,永兴巷杨家的大郎君与他不是多年的同窗?说不定是他家的姐妹来代为相送呢。”
又问身边的姊妹们,“你们不是见过杨家的几位女娘,像哪个?”
周家的一位女娘道,“她家大娘子是个孀妇,年纪也大些,不会穿得如此花红柳绿。
倒是二娘子喜欢鲜艳颜色的衣服,可身量却有些不对。应当不是他家的人!”
“唉,四姐姐,你常随着祖母出门见客,可见过这位么?”周家的郎君仍不死心,非要打听出与吴三郎说话的是谁。
他口中的四姐姐回道,“管她是哪个?与我们又有什么相干。”
先前说话的那位女娘笑道,“咱们七弟弟最爱看美人,想来是见这女娘身形婀娜,起了猎艳之心呢!”
周四娘见弟妹们毫不在意地谈论别家女眷,十分无语,劝道,“父亲、母亲还在旁边,如此言语轻薄,要是让尊长听到,仔细你一顿好打!”
说着便扭身朝马车走去。
剩下几人面面相觑,周七郎道,“怎么忽然就生气了?”
他爱看美人全家都知道,连祖母都不曾说什么,怎么今儿个四姐姐倒不乐意了?
因此次春闱应试的考生足有几万,除了要下场的天字班与地字班中学子,誊录院将太学人字班的二十来个人全部借过来做苦力。
前期先关在礼部抄写考卷,直到卷纸封存后也不放人出来,仍得做些零零散散的小活计,今日贡院大门关闭后才被放了出来。
出门前誊录院的长官还笑道,“诸位先好好歇歇,三天后还有大活计等着咱们呐。”
原来考后誊录答卷的工作也少不了他们。
为防止考官通过笔迹辨认考生、出现徇私舞弊的现象,每份试卷都需用小楷誊录后,才能送至考官处。
从考试到出榜,总共只有一月时间。几万人的试卷都得誊录、批改,当真是个惊叹不已的大工程。
不过学子们无人抱怨,连人字班的许夫子也道,“这可是难得的机会,别人求也求不来。
只有见多了举子们的试卷,才能知道你们的水平。若有好的,需得仔细记下,可比看多少书都要有进益!”
杨羡深以为然。
可这样一来,他就回不了洛阳,参加不了郦梵的婚礼。明明从洛阳来时还说要回去当男傧相,帮着破门,此番不知得错过多少热闹。
因吴三郎进了考场,春闱第二日郦三娘便要去大相国寺上香。杨羡难得出来,自然少不了跟去凑趣。
大相国寺在内城,范家却在外城。从崇明门进来,恰路过贡院门口,只见门前肃穆异常,百余名禁军严阵以待,恨不得连过路的马车都撵得远远的,不让靠近。
郦家姐妹都没见过这阵仗,郦三娘只觉得心慌,叹道,“也不知道三哥哥在里面怎么样了。”
杨羡早起先去范家接人,此时正与范良翰骑马走在一旁。
他近日常在贡院走动,知道里面的情形,便笑着宽慰道,“三姐姐不需过多担心,里面都是些国之栋梁,说不定还有未来的宰辅肱骨,除了管得严些,定不会有一点闪失。”
想起吴三郎素日的胆量,又玩笑道,“里面有太医院的好大夫,若是真有什么,比在外面得到的救治还要快还要好。”
等吴三郎出来,说的竟与杨羡一丝不差。
考生只能在三尺见方的隔间里待着,三面靠墙、一面透风,只有一张木板、一条长凳、一个恭桶,吃喝拉撒睡全都在里面解决。
除了墙比解试时的新些,其余竟一般无二,一进去便觉得亲切。
饶是几万人在里面,愣是鸦雀无声,只有奋笔疾书之声。
别说女眷们,就连范良翰也不知道这些,登时听得目瞪口呆。
半晌郦大娘才叹道,“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读书本就不是易事,若真简单,岂不人人都去做官了?”
叹罢又轻声劝郦三娘道,“若是他考得不好,你也莫要怪他。
他在家时吴家尊长就十分娇惯,养出他懒散的性子来,能走到今天这步已是不易。
总归吴家家资颇丰,他又老实,你们俩便是三辈子也花不完的。”
郦二娘也劝道,“看看你二姐夫,再看看三弟弟,我真觉得人比人得死、货比货得扔。
唉,也怪我当初瞎了眼,被他花言巧语哄骗,才落到如今的地步……”
范良翰就在车外,听得清清楚楚,立时脸皮通红,用力地咳嗽起来,抱怨道,“娘子,我可还在外面呢!”
众人大笑,郦三娘也失笑道,“姐姐们说的哪里话,不过一句感慨竟引得你们这样?
我当然知道科举艰难,也没想他一次就中。
读书也不只为了功名,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千钟粟,便是不为科举,只当有个事情做,也比在家中日日玩耍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