护山骨龙盘踞的淡金山峰巍然耸立,龙首高昂,无声的咆哮化作无形的脉动,将精纯厚重、蕴含逆骨生机的灵机播撒向第九重天界边缘这片重获新生的土地。龟裂的硬土被茵茵绿意覆盖,细小的灵草舒展叶片,吞吐着温润的灵雾。营地外围,那层琉璃般温润坚韧的禁制光幕,将残余的死寂与混乱法则牢牢隔绝在外。盗天阙的临时营地,如同冰封的种子在暖春中爆芽,生机蓬勃。
弟子们盘坐于新生的草地或暖玉之上,周身气息沉凝。吴大勇体表的土黄光晕温润厚重,灰败裂纹早已弥合;钱小玉指尖水流灵动清澈,幽蓝死寂荡然无存;李青萍剑气内敛,锋芒沉淀为磐石般的意志;青穗手腕的嫩绿窃命缚光芒流转,与脚下生机勃勃的小草共鸣。光阴蝉翼碎片带来的枯竭与戾气,被新生灵脉的磅礴滋养彻底洗练,根基稳固如山。
凌焰盘踞营地中央最大的一块暖玉,焚天劲力在体内奔涌如地火熔岩,与外界精纯的土火灵气交融,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沉闷的雷音。素衣领着青穗和女弟子们在稀疏的灵草丛中采集,脸上是久违的安宁笑意。青穗像只灵巧的幼鹿,嫩绿光芒在指尖跳跃,引导着几株新生的星纹草舒展叶片。
唯有一处,生机之中沉淀着化不开的沉重。
营地中央那座最大的冰岩洞穴深处,玄襄躺在厚厚的灵草绒垫上,胸膛被淡金色灵气薄膜覆盖,内里死寂灰败的凡骨无声昭示着代价。他气息微弱如风中残烛,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素衣的心弦。她日夜守候,以自身温和的木灵生机为引,小心翼翼地将新生灵脉的精华化作涓涓细流,注入那油尽灯枯的躯体,维系着那缕几乎断绝的生命之火。灰败的脸上偶尔泛起一丝微弱的生机涟漪,转瞬即逝,如同沉入最深海底的灵魂,在万载悲恸与撕裂的剧痛中挣扎。
苏半夏的新丹庐位于龙首岩下。巨大的三昧炉吞吐着淡金的地脉灵炎,炉壁符文流转温润光泽。新采的灵草、苔藓,甚至护山骨龙虚影散落的淡金灵屑投入其中,散发出令人心安的草木清香与大地母胎般的厚重气息。她炼制着修复道基、滋养神魂的灵丹,目光却总是不由自主地投向营地中央那座洞穴。身上那件深邃如夜空、流淌着无数旋转明灭星辰的星光道袍,散发着浩瀚包容的气息,让她清冷的面容更添几分如同星空般的深邃威严。然而,那威严之下,是洞悉时光尽头诀别后沉淀的、如同星尘般细密的哀伤。
冷月依旧盘踞在淡金山峰之巅,那块刺破铅灰苍穹的龙角尖岩上。罡风被淡金灵脉调和,带着磨砺筋骨的力量。寂灭罡元体引风淬炼,左侧脸颊狰狞的刀疤在灵光映照下,暗红煞气被压制,显露出其下冰冷如岁月刻痕的本质。她的目光穿透稀薄云气,投向荒原尽头未被灵脉覆盖的死寂,空洞的眼底深处,仿佛有某种东西在无声探寻。
这一日,铅灰色的天幕边缘,一线稀薄如褪色白银的“天光”艰难地透出,为这单调的天地抹上一笔异色。
营地中央,供奉着息壤玉无字灰白玉碑的洞穴前,异变再临!
嗡——!
光滑如镜、空无一字的碑面猛地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强烈震颤!碑体内部仿佛有沉睡的巨兽苏醒,疯狂撞击着束缚!一股混合着时光苍凉、书卷墨香与即将羽化登仙般空灵的气息,如同压抑万载的火山熔岩,轰然从碑体深处喷薄而出!
浓郁的淡金灵气被这气息疯狂牵引,在碑顶上方形成巨大的、呼啸旋转的灵气漩涡!
咔…咔嚓嚓!
密集的碎裂声如同冰层解冻!
碑顶正中的息壤玉石,沿着玄奥的轨迹,如同绽放的冰晶之花,向四周龟裂、剥离!
在众人惊骇的目光中,一枚约莫巴掌大小、通体呈现出时光流逝般苍白色泽、形态古老奇异的蝉蜕,缓缓地从裂开的碑顶之中“生长”出来!
这蝉蜕轻薄如无物,近乎透明,却又带着时光淬炼的坚韧。形态与弟子们丹田光阴蝉虚影神似,却更加完整凝练!薄如水晶琉璃的蝉翼上,布满了无数细微到极致、如同年轮又似时光刻痕的玄奥纹路,其中星河流转、文明兴衰、草木枯荣的光影无声流淌明灭!半透明的身躯仿佛由凝固时光雕琢,散发着永恒孤寂与即将挣脱束缚的超脱之意——光阴蝉蜕!
蝉蜕出现的刹那,整个盗天阙营地仿佛被按下了静音键。凌焰猛地站起,虬结肌肉贲张。素衣扶着苏醒不久、气息微弱的青穗,满眼震撼。弟子们屏息凝神,目光被那流转时光的奇物牢牢攫取。
然而,异变并未停止!
就在那光阴蝉蜕在碑顶灵气漩涡中缓缓悬浮、流转时光纹路的瞬间——
嗡!嗡!嗡!
营地中,数十名弟子身体同时剧震!丹田气海深处,那沉浮的光阴蝉虚影,仿佛受到了至高无上的召唤,瞬间变得前所未有的活跃、清晰!
王寒、陈寂、林霜三尊冰雕眉心处缠绕的天光手绳骤然爆发出刺目光芒!覆盖体表的幽蓝玄冰剧烈震颤、崩裂!无数细密的、闪烁着幽蓝寒光的冰晶根须,如同疯狂生长的荆棘,刺破冰层,向着无字碑的方向剧烈舞动、延伸!冰雕丹田处的幽蓝光芒炽盛如同星核!
其余弟子丹田深处,那虚幻的光阴蝉影同时发出一声无声的尖啸!蝉翼剧烈震动!一股源自灵魂本源的、无法抗拒的牵引力,猛地从无字碑顶的蝉蜕上爆发!
噗!噗!噗!
数十道细微的破空声几乎同时响起!
只见数十道或幽蓝、或苍白、或半透明的光阴蝉虚影,如同挣脱了束缚的流光,瞬间从弟子们的丹田处激射而出!它们拖曳着淡淡的时光尾迹,无视空间距离,如同百川归海,义无反顾地投向碑顶那枚悬浮的、苍白色的光阴蝉蜕!
每一道虚影撞入蝉蜕的瞬间,都爆发出一点璀璨的时光星芒!
嗡——!!!
当最后一道虚影(来自林霜冰雕,带着幻彩流光)融入蝉蜕!
那枚苍白色的蝉蜕猛地爆发出刺破天穹的、无法形容的时光洪流之光!光芒并非炽热,而是冰冷、纯粹、带着洞穿万古的苍茫!整个第九重天界的边缘区域,时间仿佛被强行扭曲、拉长!风声、草叶的摇曳、弟子的呼吸…一切声音与动作都变得无比缓慢、粘滞!
在所有人思维近乎凝固的注视下,那枚吸收了所有弟子光阴蝉虚影的苍白色蝉蜕,形态开始发生翻天覆地的蜕变!
它不再轻薄,而是变得凝实、厚重,如同最纯净的时光水晶雕琢而成!苍白的色泽迅速褪去,化为一种深邃内敛、仿佛能吞噬一切光线的混沌暗金色泽!体型亦随之暴涨,从巴掌大小,化作一只翼展足有丈许、形态无比古老威严的巨蝉!
巨蝉通体混沌暗金,如同宇宙初开时凝结的第一块金属!蝉翼不再是轻薄的水晶,而是厚重如开天神斧的斧刃,边缘流转着切割时空的幽蓝寒芒!翼面上布满了更加繁复、玄奥、如同承载着大道本源的时光蚀刻!无数细小的、闪烁着各色光芒(对应着弟子们融合的不同法则碎片)的符文在蚀刻的沟壑中流淌、生灭!它的复眼如同两颗微缩的黑洞,旋转着吞噬光线,散发出洞悉一切时空轨迹的冰冷意志!
一股难以言喻的、仿佛源自时光长河源头的、至高无上的威压,如同实质的星云,从这只混沌暗金的巨蝉身上弥漫开来!整个盗天阙营地,所有弟子,包括凌焰、素衣、苏半夏、冷月,都感到神魂深处传来沉重的压力,仿佛面对着一尊行走于时光之上的古老神只!
光阴蝉…本体!或者说,所有弟子光阴蝉虚影聚合、蜕变而成的…盗天阙光阴蝉祖!
巨蝉那黑洞般的复眼缓缓转动,冰冷的目光扫过下方如同蝼蚁般的众人,最终定格在那面无字灰白玉碑之上。
它缓缓收拢巨大的混沌暗金翼翅,姿态带着一种古老而优雅的沉寂,如同归巢的倦鸟,轻轻地、稳稳地…栖落在了光滑如镜的碑顶之上!
就在它双足触及碑面的瞬间——
嗡!
一股奇异的共鸣波动,以蝉足落点为中心,瞬间扩散至整个碑体!光滑的碑面上,那些原本属于玄襄的、混沌暗金的道纹烙印,如同被注入了生命,骤然亮起!光芒流转,与巨蝉翼翅上的时光蚀刻交相辉映!
巨蝉栖碑,万籁俱寂。唯有那无形的时光威压如同深海,沉甸甸地笼罩着整个盗天阙。
短暂的死寂后,是山崩海啸般的哗然!
“那…那是什么?!”
“它…它从我们身体里飞出去的?!”
“是…是丹田里那蝉影变的?!”
“好…好可怕的气息…比师祖的虚影还恐怖!”
弟子们脸色煞白,惊恐地望着碑顶那如同神只般的存在,身体不由自主地颤抖。那源自灵魂本源的威压,让他们生不出丝毫反抗之心,只有深深的敬畏与恐惧。
凌焰赤红的眼中充满了骇然与一丝被压制的不甘,焚天劲力在体内暴躁地冲撞,却如同撞上了无形的铜墙铁壁。素衣紧紧搂着瑟瑟发抖的青穗,脸上毫无血色。冷月按在刀柄上的手,指节因过度用力而发白,冰冷的眸子里翻涌着前所未有的凝重与…一丝被引动的、源自刀疤深处的悸动。
唯有苏半夏,身着流淌星辰的星光道袍,立于这恐怖的时光威压之下,神色相对平静。她清冷的眸子倒映着碑顶那混沌暗金的巨蝉,感受着那浩瀚的时光之力与碑体道纹的共鸣,星光道袍上流淌的星辰微微加速旋转,散发出温润的星力,替她分担着那无孔不入的威压。她心中了然,这巨蝉便是盗天阙所有弟子斩断前因、于绝地窃命所结出的“道果”,是光阴蝉力量的终极聚合与显化!
就在人心惶惶之际——
栖于碑顶的混沌暗金巨蝉,那对如同开天神斧般的厚重翼翅,毫无征兆地、极其缓慢地…抬了起来!
动作沉重而庄严,仿佛抬起了万古时光的重量!
抬至最高点,然后…带着一种洞穿一切束缚的决绝,猛地向下…一振!
嗤啦——!!!
没有声音!只有一种超越听觉极限、仿佛整个时空结构被强行撕裂的恐怖悸动!在巨蝉翼翅振落的轨迹上,一道漆黑、扭曲、边缘流淌着混沌色光流的巨大裂痕,如同天道被斩开的狰狞伤口,凭空出现在无字碑前方的虚空之中!
裂痕内部,并非纯粹的黑暗,而是翻滚沸腾着无数破碎的光影!有风雪呼啸的冰峰,有烈焰焚天的战场,有书页翻飞的静室,有婴儿啼哭的寒夜…无数属于盗天阙、属于齐不语、也属于在场每一个人的过去时光碎片,如同破碎的镜面,在裂痕中疯狂闪烁、旋转!
时空裂隙!被光阴蝉祖一翼振开!其内翻涌的,赫然是盗天阙创派之初,那风雪交加、濒临绝境的…寒夜!
一股冰冷刺骨、带着血腥与绝望的寒流,夹杂着熟悉的翻书声碎片,猛地从裂隙中喷涌而出!瞬间席卷了整个营地!温暖的灵雾被驱散,新生的草叶瞬间挂上了白霜!弟子们如坠冰窟,神魂深处传来被时光拉扯的剧痛!
“玄襄…”一个低沉沙哑、带着无尽疲惫与一丝不易察觉期许的声音,仿佛从时光的彼端,从那裂隙深处翻涌的风雪中,幽幽传来。
声音很轻,却如同惊雷,炸响在所有人耳边!更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洞穴深处那具如同枯木般沉寂的躯体之上!
洞穴内,一直如同沉入最深海底的玄襄,身体猛地一震!
覆盖胸膛的淡金色灵气薄膜剧烈波动!他那双紧闭了不知多久、深陷的眼皮,极其艰难地…颤抖着,掀开了一条缝隙!
缝隙之下,不再是死寂的灰败,而是两团微弱却无比执拗、如同风中残烛般摇曳的…混沌暗金色火苗!
“呃…”一声沙哑到极致的、如同锈铁摩擦的呻吟,从他干裂的唇齿间艰难地挤出。他灰败的脸上,肌肉因巨大的痛苦而扭曲,眼神迷茫而混乱,仿佛刚从一场万载长梦中被强行拽醒,无法分辨现实与幻境。然而,那裂隙中传来的、独属于师父齐不语的呼唤,却像一根烧红的钢针,狠狠刺入了他混沌的意识深处!
“大…大师兄?!”素衣又惊又喜,泪水瞬间夺眶而出,她紧紧握住玄襄冰凉的手,拼命将生机渡入,“您醒了?您听到了吗?是师父!师父在叫你!”
玄襄没有回应素衣。他那刚刚睁开的、布满血丝的眼球,死死地、直勾勾地盯向洞穴之外,盯向那道悬浮在无字碑前、翻涌着创派寒夜景象的时空裂隙!那裂隙中喷涌出的冰冷风雪、血腥气息、翻书声碎片…如同最猛烈的催化剂,将他识海中那些被撕裂、被冰封的惨烈记忆瞬间点燃、引爆!
灵脉山覆灭的烈焰!天渊混沌涡流的咆哮!地心窍永不停止的翻书声!碑林中映照的毁灭预言!倒悬昆仑的罡风寒刀!练功崖上师影的致命戒尺!还有…亲手剖开胸膛取出嵌合道骨时那撕心裂肺的痛楚与滔天悲恸!所有的画面、声音、痛苦…如同亿万根烧红的钢针,疯狂地攒刺着他刚刚苏醒、脆弱不堪的神魂!
“啊——!!!”
一声不似人声的、充满了极致痛苦与疯狂的嘶吼,猛地从玄襄喉咙深处爆发出来!他身体如同离水的鱼般剧烈弹起!覆盖胸膛的灵气薄膜瞬间崩碎!露出内里死寂灰败、布满裂痕的凡骨!暗黑色的血沫混杂着内脏碎片从他口鼻中狂喷而出!
“大师兄!”素衣发出凄厉的哭喊,死死抱住他弹起的身体。
“玄襄!”凌焰的咆哮声如同惊雷炸响!
苏半夏的身影瞬间出现在洞穴入口,星光道袍无风自动,流淌的星辰光芒大盛,试图稳定玄襄暴走的气息!
冷月冰冷的目光也穿透人群,落在玄襄身上,按刀的手指猛地收紧!
玄襄对这一切置若罔闻。他双目赤红如血,眼球因剧痛和疯狂而暴突!染血的双手死死抓住自己的头颅,仿佛要将那撕裂神魂的痛苦硬生生抠出来!他的意识在记忆的洪流与现实的剧痛中彻底沉沦、破碎!
“师…师父…路…路断了…都死了…死了…骨头…我的骨头…”他语无伦次地嘶吼着,声音破碎而绝望。
就在他即将被这内外交攻的痛苦彻底摧毁、神魂彻底崩散的千钧一发之际——
嗡!
碑顶之上,那栖息的混沌暗金巨蝉,黑洞般的复眼骤然转向洞穴方向!一道凝练到极致、呈现出混沌暗金与幽蓝交织的时光光束,无视空间距离,瞬间跨越营地,精准地照射在玄襄剧烈挣扎的身体之上!
时光光束笼罩的刹那——
玄襄所有狂暴的动作、痛苦的嘶吼,瞬间凝固!
他如同被按下了暂停键,保持着双手抱头、身体弹起的痛苦姿态,凝固在洞穴中央。脸上扭曲的表情、暴突的眼球、喷溅的血沫…一切都被冻结在时光的光束之中!连那翻腾肆虐的记忆洪流与撕裂神魂的剧痛,仿佛也被强行按下了暂停!
唯有那两团在他眼中摇曳的混沌暗金色火苗,在时光的禁锢下,依旧微弱却无比顽强地…燃烧着!
巨蝉复眼的光芒微微闪烁。它那厚重如神斧的翼翅,再次缓缓抬起,对准了那道翻涌着创派寒夜景象的时空裂隙。
这一次,它并未振翅撕裂,而是翼尖极其轻微地、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玄奥韵律,向着裂隙深处某个不断闪烁的、风雪最为酷烈的画面光点…轻轻一点!
唰!
一股无形的、强大而精准的时光牵引之力,瞬间作用在被时光光束凝固的玄襄身上!
玄襄那凝固的身影,如同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攫取,化作一道混沌暗金的流光,瞬间脱离了时光光束的禁锢,被强行拖拽着…射入了那道时空裂隙之中!消失在翻涌的风雪与破碎的光影深处!
“大师兄——!!!”素衣的哭喊撕心裂肺。
“玄襄!”凌焰怒吼着冲向裂隙,却被一股无形的时光壁障狠狠弹开!
苏半夏星光道袍上的星辰疯狂流转,试图解析那裂隙的轨迹,却只感受到一片混乱的时光乱流!冷月的刀已半出鞘,冰冷的煞气弥漫,却找不到斩击的目标!
洞穴内,只余下玄襄喷溅在灵草绒垫上的暗黑血沫,散发着刺鼻的腥甜,以及那挥之不去的、深入骨髓的悲恸气息。
玄襄的意识如同被投入了狂暴的时光漩涡,天旋地转,无数破碎的光影在身侧呼啸而过。当他再次感到“存在”时,刺骨的寒意如同亿万钢针,瞬间刺穿了他虚弱的感知。
冷!
深入骨髓、冻结灵魂的冷!
狂暴的风雪如同亿万头咆哮的白色巨兽,撕扯着天地!视线所及,只有一片望不到尽头的、令人绝望的惨白!巨大的雪片如同锋利的刀片,抽打在脸上、身上,带来火辣辣的痛感。脚下的积雪深可及腰,每一次挪动都异常艰难。稀薄冰冷的空气带着浓重的血腥味,每一次吸气都像在吞咽冰渣,刺痛着肺腑。
这里…是哪里?
玄襄茫然四顾。他发现自己并非实体,而是一道极其虚弱、近乎透明的虚影,悬浮在这片狂暴的风雪之中。风雪穿透他的身体,却带走了刺骨的寒意,仿佛他只是一个不被这片时空接纳的幽灵。
就在他前方不远处,风雪最为狂烈的核心,他看到了…“自己”。
一个年轻许多、却同样狼狈不堪的身影。
那是…数十年前的玄襄!
年轻的玄襄,一身残破的道袍早已被冰雪和血污浸透,冻得硬邦邦。他脸色青紫,嘴唇干裂发白,深陷的眼窝中布满了血丝和深入骨髓的疲惫,却燃烧着一种近乎偏执的疯狂意志。他背上用破烂的布条紧紧捆缚着一个襁褓,襁褓被厚厚的兽皮包裹,却依旧在剧烈的颠簸和酷寒中,传出微弱到几乎听不见的婴儿啼哭。
年轻的玄襄在深及腰部的积雪中,如同受伤的孤狼,疯狂地跋涉着!他每一步都异常艰难,身体因寒冷和脱力而剧烈颤抖,却死死咬着牙,用尽全身力气向前挪动!他手中紧紧攥着一柄断裂的长剑,剑身上沾满了冻结的暗红色血痂,显然经历了惨烈的搏杀。他的目光死死盯着风雪前方某个虚无的方向,充满了不顾一切的决绝!
“快…快走…不能停…”年轻的玄襄嘶哑地低吼着,牙齿因寒冷而咯咯作响,声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疯狂,“穿过…这片雪谷…就能…甩开追兵…灵脉山…最后的种子…必须…活下去…”
襁褓中,那微弱的啼哭声似乎被风雪声压过,又仿佛只是幻觉。
玄襄(虚影)的心,如同被一只冰冷的巨手狠狠攥住!
创派雪夜!
这是他一生中最惨烈、最黑暗、也最不愿回忆的起点!是他背负起整个灵脉山最后希望,如同丧家之犬般逃亡的寒夜!是他亲手将天生道骨的玄胤替换成凡骨,犯下逆天大罪的…雪夜!
他怎么会在这里?!以这种幽灵般的形态,重历这炼狱般的过往?!
就在这时!
“哗啦…哗啦…”
一阵极其轻微、却异常清晰的翻书声,穿透了狂暴风雪的咆哮,毫无征兆地在玄襄(虚影)耳边响起!
声音很近!仿佛就在身侧!
玄襄(虚影)猛地转头!
只见在他身旁的风雪中,一道熟悉的、微微佝偻着背的虚影,静静地悬浮着。宽大的旧道袍在风雪中纹丝不动,枯瘦的手掌中并无书卷,却自然地悬在身前,仿佛正捧着一本无形的典籍。齐不语!
师父的虚影!
他并未看向年轻的玄襄,也未看向那个啼哭的襁褓。他那双深邃如同寒潭的眸子,此刻正平静地、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温和,静静地看着…作为幽灵的玄襄(虚影)!
他的嘴角,甚至极其艰难地、向上扯动了一下,露出一个无声的、充满了疲惫却又隐含鼓励的…笑容!
然后,他那悬在身前的枯瘦手指,极其轻微地…朝着年轻玄襄背后那个啼哭的襁褓…点了一点。
动作细微,却如同惊雷在玄襄(虚影)的神魂深处炸响!
瞬间,所有的记忆碎片被强行贯穿!
风雪!逃亡!追兵!濒死的婴儿!绝望的父亲!那本从不离身的破旧典籍…还有那典籍深处,某个被鲜血浸透的、关于“偷天换日”、“逆命改骨”的禁忌秘术篇章!
原来…原来在那绝境寒夜,师父并非仅仅护佑他逃亡!他早已洞悉了玄襄的绝望与疯狂!他用自己的方式,在那本承载着“盗天”真意的破旧书箱里,为这个被逼上绝路的弟子,留下了最后一条…逆天改命的罅隙!一条需要用至亲骨血、用万载煎熬来偿还的…绝路!
巨大的悲恸、明悟与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如同决堤的洪流,瞬间冲垮了玄襄(虚影)的意识堤坝!他看着风雪中挣扎前行的年轻自己,看着那个襁褓中注定早夭的婴儿,看着身旁师父虚影那无声却洞穿万古的笑容…神魂深处那因记忆撕裂、悲恸积压而濒临崩溃的裂痕,在这股洪流的冲击下,非但没有加剧,反而如同被一股温润浩瀚的时光之力…缓缓抚平、弥合!
一种前所未有的、如同卸下万古枷锁的…通透与…平静,如同初春消融的雪水,浸润了他饱受折磨的灵魂。
风雪依旧,年轻玄襄的跋涉依旧艰难,婴儿的啼哭依旧微弱。
但玄襄(虚影)眼中那疯狂的血色与绝望的混乱,却如同退潮般缓缓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勘破宿命、背负过往、却又不再被其彻底禁锢的…深邃与…释然。
他缓缓地、极其艰难地,对着身旁师父那道无声的虚影,对着这片铭刻了他一生罪与罚、血与火的创派雪夜,深深地…弯下了腰。
无声的意念,如同穿越时光的溪流,在他心中流淌:
“师父在时光里,等我们偷师学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