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到了熙宁四年(1071年)五月十四日这一天,清晨的开封城大门像往常一样刚一打开,突然乌泱泱的几千人冲了进来,这些人都是东明县的农民,他们被免役法折磨得活不下去了,来开封就是要状告东明县地方官滥用新法。他们听说是新法的罪魁祸首是王安石,就直接把王安石的府邸围了起来,吵吵嚷嚷地要见宰相。
王安石丝毫没有胆怯,他从容不迫地走了出来,亲切地了解情况,并许诺一定会主持公道,好说好讲才把这些农民劝了回去。
经过仔细查访,朝廷发现东明知县贾蕃故意提高农户的等级,把下等农户提升上一等级、甚至几个等级,强制他们多出钱,而且故意怂恿农民上访,想把事情搞大,借此抹黑新法。而这个贾蕃正是文彦博、吕公着一手栽培出来的,是妥妥的旧党。
意识到案情牵涉重大,王安石开始在周边深入调查,问题陡然间就暴露出来了,他惊讶地发现各地普遍存在地方官私自随意升降户等的情况。
王安石赶紧四处派人查找原因,三日后,第一批密报如雪片般飞回。王安石颤抖着展开一份份密函,越看脸色越是铁青——他终于揪出了新法推行中那个被所有人忽略的致命漏洞!
免役法的条文写得明明白白,却唯独少了一柄悬在官员头顶的\"尚方宝剑\":既无监督之制,亦无惩戒之法。那些地方官吏就像脱了缰的野马,把朝廷善政当成了肆意妄为的令箭。他们任意摊派、胡乱加税,将惠民之策生生扭曲成了害民之器!
\"难怪韩琦的奏章里说'鞭笞囚禁者不绝于道'...\"王安石攥紧的拳头重重砸在案几上,墨汁溅满了新法的奏章。
向来镇定自若的王安石一下子就着急了,几天之内就赶紧颁布了新的诏令,说是以后再有任意升降户等的官员要依法论处,但新的问题又出现了——没人,没有能信得过的能去监督的人。
新党太少了,而且都在朝廷,短时间内哪里去找那么多贴心的人手呢?随便找的人派出去大概率也会同流合污。地方官像在看笑话一样在看着王安石,“没人天天看着我,你又能奈我何?”毫无意外,在一年后,王安石悲哀而又无奈地发觉,这个诏令最后也是沦为了一纸空文。
王安石慢慢发现,不只是免役法,多项变法也都存在扭曲执行的问题。比如青苗法方面,确实出现了强制摊派的现象,大量农户因此背上了巨额债务;市易法方面,由于价格波动剧烈,“市易务”机构出现了大额亏损,为了弥补亏空,逐渐出现了“挟官府而为兼并”的不良情况,大量小商小贩因此破产;保甲法方面,由于缺少对“保长”权力的监督,各地普遍出现了滥用权力欺压保丁的情况,很多人为了避免当保丁而自截手指、自断胳膊。
在以后的日子里,王安石拼命重复做着一件事情,那就是亲自监督,他到处巡查、日夜查账,严厉处罚被那些发现问题的官员,然而这只是没有人手的无奈之举,即便是累死,光凭王安石自己是哪里管得过来这铺天盖地的黑暗。
在缺少有效监督的前提下,王安石始终还是低估了人性的贪婪,一场变法让帝国上上下下爬满了蛀虫。上面要办水利,下面人就收工程款,上面要搞保甲比武,这些人就收活动费,反正没人管、没人追责,那就雁过拔毛、敲骨吸髓好了。这场自上而下的改革最终也千疮百孔,沦为了一场高层自说自话的独角戏,而百姓也变得越来越困苦。
然而,即使出了这么多、这么大问题,“拗相公”王安石也绝不能服软,不敢停下来,因为自从结上了党,变法就成了一辆刹不住的列车,即使王安石自己想停下来,新党成员也都不会同意。所有人的命运都同新法绑死在了一起,一旦朝廷中止变法、否定变法,旧党就必将卷土重来,新党这些人的价值将不复存在,那些与此相关的荣华富贵也将烟消云散。
另外,王安石自己也还抱着一个不切实际的幻想,就是觉着通过他夜以继日的拼命维护,新法慢慢地总能回到既定的轨道上来。
为了继续施行新法,坚定皇帝的信心,新党们一方面极力排除异己,谁要是敢在皇帝面前说新法的不好,立马就驱除出京,一方面极力阻塞言路,外界关于新法不好的舆论全部给它堵在宫外。
不知不觉中,风险在缓缓积聚,就像不断垒高的积木,曾挡住过无数权贵强推的新法,也终将被一个小人物一下子就撞得稀里哗啦。
在变法的第六年,熙宁七年的四月,事情又出现了变化。这一年河北、京东、陕西等地出现了连续八个月的旱灾,土地颗粒绝收,这让本就困苦的农民处境雪上加霜,很多中等收入的家庭都没有粮食,只能吃树皮、草根度日,一时间大宋境内是“千里无人烟,白骨蔽平原”。
忧心忡忡的皇帝找到了王安石,询问旱灾情况。然而王安石为了稳住皇帝,表现得非常镇定,他说道:“水灾旱灾都是自然规律,就是尧舜时代也都有,没什么好惊慌的,我们做好自己的事情就行了。”听到王安石的这些话,皇帝也只能将信将疑地点了点头。
事后王安石认为,皇帝之所以说这些话,一定是由于身边有小人在进谗言挑拨离间,他怀疑这个人是新任的参知政事冯京,不久就把冯京贬到了豪州。
而就在王安石以为太平无事的时候,几天后,皇帝突然宣布全面废除新法!如同是当头一棒,新党们都震惊了,怎么想也不知道是哪里出了问题。
说动皇帝的人叫郑侠,只是一个守城门小吏,官阶根本不入流。如此小的官,他是怎样把意见交上去的呢?
郑侠,也是个犟种,以前还曾是王安石的学生,就是因为强烈反对变法,于是从光州司马参军的位置上被一路直撸到安上门做了个监门。
此时中原大旱,安上门外无数灾民们扶老携幼、瘦骨嶙峋,很多饿死者的尸体人们无力掩埋,只能曝尸荒野,任由野鸟、野狗分食。
站在城楼之上的郑侠看着这人间炼狱一般的场景,已然是泪流满面,他在心中暗暗发誓,一定要让皇帝知道下面发生的这些事情、知道百姓身上到底经历了什么。他亲笔画下了一幅《流民图》,把他自己面前的凄惨景象描绘了进去,在旁白里,他写下了新法的种种弊端,泣血欲绝地恳请皇帝体察民情、罢黜新法。
因为官阶太低,他如果直接上奏,必然会经过中书省王安石的手上,因此郑侠不得不选择了一个舍命的方式——谎用军报,用加急驿马直接送入大内。这可是杀头的罪过,但是此时郑侠已经顾不得那么多了。
《流民图》呈现出的景象震撼了皇帝,他身体颤抖着慢慢观看画卷,看完后掩面而泣。
熙宁七年的四月初五,对于赵顼来说,注定是个不眠之夜,他一直以为自己是个千古少有的明君,可以像尧舜那样带着民众安居乐业、像秦皇汉武那样称霸四方,而在一帮新党的歌功颂德、粉饰太平下,他也沉醉在美梦里,想当然地认为一切都尽在掌控、盛世就在眼前。然而残酷的现实骤然击碎了他的幻想,用血淋淋的《流民图》告诉他:“你很无能,你是个昏君。”更关键的是,他却不知道自己哪里错了,手足无措地迷茫了。
这个时候,皇帝他妈高太后让一群宫女扶着也来找到赵顼,她哭得像个泪人一样地说:“赶紧停下新法吧,王安石祸国殃民啊,再不停下大宋就要完了。”她还带来了一些各地呈报上来的灾情报告和弹劾新法执行纰漏的奏折,而赵顼终于明白,新法出了大问题。
几日后,青年皇帝赵顼下诏,全面暂停了青苗、免役、保甲等十八项新法。
至此,我们说,“君子”王安石活得太单纯了,他拒绝声色犬马、拒绝任何享乐,却也拒绝去了解他人的勾勾连连、尔虞我诈,虽然人在尘世,但活得像个闭关修行的苦行僧。
即便王安石再聪明,他打造的那个“乌托邦”,也只能是基于他的固有思维,却不会考虑到尘世中的蝇营狗苟,不会想到帝国的蛀虫们会怎样的偷奸耍滑,也就没了监督的雷霆手段,他构建的乌托邦在开始就注定是个发育不全的畸胎。
从前,有一个小道士,满腹委屈地被师父无故赶下了山。临行前师父嘱咐:山上山下,一门之隔,两个世界。
在山下,小道士见过了药房的老板娘和人通奸,阴谋害死了敦厚善良的老板,小道士悟出了什么是“恶”;小道士后来偷窥到了一对师徒为了掌门位置自相残杀的惨剧,明白什么是人心叵测、不择手段;江湖的风风雨雨让他知道了什么是淫邪、贪婪、奸诈……经历了人间险恶,这时候小道士才明白了师父让他下山的目的——不入世,难悟道。
王安石啊,不入世,终难成圣。
此时的王安石早已是身心俱疲,主动申请辞去宰执,而皇帝也予以了批准,让他去了江宁任知府。
后来,王安石又二次回朝当了次宰相,但这时的新党早已分崩离析,他也失去了皇帝的绝对信任,自感无法再施展新法抱负的王安石坚决拒绝了朝廷给的高官厚禄,离开了朝堂,彻底致仕退了休。
从此赵顼再也不信任任何人,亲自操刀主持起了新法,史称“元丰改制”,然而志大才疏的赵顼始终没能找准变法的方向,反而加大了压榨普通百姓的力度,国库是更加充盈了,但也加剧了社会矛盾,为王朝的由盛转衰埋下了祸根。
【王安石的独居生活】
不像很多官员离朝以后还遥控指挥、留恋权势,王安石的退隐是真正的退出江湖,他毫不在意所谓的功名利禄,终其一生王安石就只是一个逐梦的人。
王安石把宅子建在了江宁的白塘,这个住所简陋至极,连个围墙都没有,四周又少人家,主打一个简易田园风格,远远望去,没有一点高门大户的气派,就像一座平常庄户,他打趣地把宅子取名为半山园。江宁这个地方对他而言具有特殊的意义,因为他的父母和儿子的墓地都位于这里,江宁不仅成为了王安石的暮年归隐之处,而且也是他心灵上的故乡。
很多的时候,他喜欢带着一袋子烧饼骑着头小毛驴随意而行,行走既无目标,也无计划,想停就停,想走就走,或在林间小坐片刻,或在小溪间垂钓半晌,晚上则随便在田野农家、山中寺庙歇息。
他早年间常年忙于案牍,晚年却是“不耐静坐,非卧即行”,每天饭后都必去钟山漫步一圈。日子一久,就与周围的乡里乡亲慢慢熟识,尤其是一个姓张的老翁,王安石每次路过都会和他亲切地打声招呼:“张公”,对方也会开心地回应:“相公”。一天,王安石忽然有感而发地哈哈大笑:“我做宰相也不过如此,到老了就和你一字之差而已。”
除了野游,他还喜欢赏景写诗,诗里是满满的一份田野气息,以至于在后来,品评王安石诗歌的田园美成为了宋朝学者一个十分热门的话题。比如《书期阴先生壁二首》中的“茅檐长扫静无苔,花木成畦手自栽。一水护田将绿绕,两山排闼送青来”,描绘出了朋友湖阴先生乡村宅院生活的清静淡雅,句句写景而句句见人,把人物情趣也随之渲染了出来,再比如另一首被推为典范的《南浦》诗“南浦东冈二月时,物华撩我有新诗。含风鸭绿粼粼起,弄日鹅黄袅袅垂”,景色之美,跃然纸上。
人生得意之时就拼命向前,从不畏惧任何艰难险阻,失意了就彻底放下,何等的达观与大气,这就是王安石的人生姿态。
元丰六年(1083年),就在王安石寄情田园的时候,突然得知那个多年前的老友曾巩病重,他急匆匆骑马赶往探望。
昏黄的烛光下,病榻上的老人早已气息奄奄,王安石步履蹒跚地走到床边,这一刻,他才惊觉自己也是垂垂老矣了。这对老友的手紧紧握着,他们一句话也没有说,但此时都已是泪流满面。
曾巩已经没有力气再说话了。嘴里轻轻地喘着气,像是在诉说着一段只有这二人能听懂的故事。这些年来,曾巩是完全对得起王安石的,对王安石的不提拔,他没有介怀,而是在地方上尽心竭力地在为新法修修补补。他对免役法、保甲法是非常赞同的,对其他的变法条例虽然不赞成,但也是想方设法地改进,以降低新法太过急切所带来的隐患。
王安石也不说话,两人只是静静地回想着他们的往事,这一刻,两个好友仿佛又回到了当初一起赴京赶考的日子。
有一种知己叫王安石与曾巩,王安石这辈子怼天怼地、斗完这个干那个,像孙悟空大闹天宫一样,把世界搅得个天翻地覆,到最后是众叛亲离、朋友反目,但这样冷酷铁面的王安石心底最后还保留一份知己的温暖,就是曾巩。
几天后曾巩也离开了人世,只留下了一个孤独的他。
到了元丰八年(1085),年仅38岁的神宗驾崩,旧党卷土重来,司马光复相,不分青红皂白一夜之间尽废新法,王安石多年的变法心血全数尽毁。
远在金陵的王安石尽管在心理上有所准备,但当他听到连旧党都认可的免役法也未能保留时,还是禁不住放声痛哭,喃喃道:“此法亦能罢乎?此法亦能罢乎?”
此刻的王安石,是多么的孤独无助。他的孤独是不胜的彻骨清寒,是思想无人理解的落寞独行。
他独自行走在那个蒙昧的中古世纪,呕心沥血地想要拯救大宋的命运,而漫天飞舞的大雪里,却只有那么一个踽踽而行的背影。
曾巩一语成谶,他的人生是极致“孤独”的,就如同他诗中那株只能孤芳自赏的梅花:“墙角数枝梅,凌寒独自开。遥知不是雪,为有暗香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