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子涵走后,尘黛端了一壶红茶进奶奶屋。一人靠床,一人靠沙发,看杯中茶汤,澄红诱人。
陪伴是当下唯一真实且重要的事情。
“你姑想回来过年。”毕淑正道。
“姑来?”尘黛惊讶,姑姑结婚后,还从来没有回渡东庄过过年。
“嗯,你姑不想去她婆婆家,烦她的大伯哥小姑子。”
“姐姐他们来吗?”
“你姑父来,小杰也想来,不过小杰没定好,毕竟按正理还是得去婆家过年。”
“什么正理歪理,姐姐好了后,还没见过,正好大家聚聚。”
小杰随着激素水平逐渐回归平稳,家人日趋理解,已经开始上班。电话里,声音几近开朗如前,那个难以自抑的哭泣抽丝般收尾离去。
“现在是跟以前不一样了,你姑打电话说,在外面有的是闺女回娘家过年的。不过这里,说到底不是外面,是渡东庄。”
“渡东庄怎么了?”
“嫁出去的闺女不能见家堂桌子,要不然对家里的哥哥弟弟不好。”
家堂桌子,供的是这个家族已逝的历代长辈牌位,新年第一天,孩子们要上香磕头、追思感念、致敬祈福。
“歪门邪说。”
“你不信,保不定有谁就信,过年都求个好兆头。你姑要真来,今年的家堂桌子反正就不能摆这了。”
“没有道理啊,这个桌子上摆着姑的爷爷奶奶,还有爸爸,怎么就不能看看了。你们不是信鬼神吗?大年初一请祖宗们回来过年,我不信爷爷不想自己的闺女。”
“我也不信。”奶奶道。
尘黛明白,现在她和奶奶是一个战壕里的了,这是奶奶想让尘黛问张美英呢。
尘贵方自然是不用问了,他本就对习俗一窍不通也一概不管。
“妈。”尘黛对着窗外喊。
“什么事?”
“我姑她们要来过年。”
“嗯,到时候你跟奶奶睡一张床,空出个屋来。不知道小杰来不来,来的话带着个孩子,屋里得弄暖和点。”张美英道。
她已经在安排居住了。
奶奶直起的背和楞起的耳朵,放心的塌了回去。
“这怎么能行呢,家堂桌子摆哪?”张容春天井里,小声道。
尘黛和奶奶对视一眼。
“先摆尘黛大爷爷的小叔家里。”张美英道。
“他们没嫌?”
怎么会没有闲话呢,那可是流传了多少代的风俗习惯。
张美英去找本家商量,得到的话是,
“按老理,结了婚的闺女是不能回来的。”
“破不了你的理,年初一,黛她姑不来磕头,初二也不送祖。”张美英回。
“翠芬姐,提出这个想法,也是个不懂事的。”
但最终也算答应了,毕竟活着的人还不想因为去世的人撕破脸,更重要的是大爷爷大奶奶已经不在了,家中最大的长辈是毕淑正,后辈的主意再大,也要考虑下老婶子的看法。
“对你们不好,本来这几年贵方就不走运。”张容春道,声音明显大了,仿佛是作为娘家人,为张美英打抱不平。
“真为了我好,就连摆也别摆,年年麻烦死了。”张美英道。
尘黛手机响了,李明澈打来电话。
“干嘛呢?你回家就玩消失。”
尘黛还未来得及接话,忽然墙外狗吠大作。
“怎么了?”李明澈问。
“你老屋的新主子,不知道又在作什么妖。”
“别挂电话,我听听。”
“这么八卦。”尘黛说着,趴在窗台上往外张望。
胡同里开进一辆三轮车,下来一个胡子拉碴,衣服里长外短、层层套叠的邋遢男人。
“我是怕你冲出去。”
“和一群狗打架啊。”
“你能做得出来。”
“这是要过年了卖狗。”毕淑正坐在床上道。
“这些狗是用来卖的?”尘黛惊,“我还以为他就是喜欢养狗。”
“不光卖还偷呢,这些狗都是他走街串巷、下药套网偷来的,大的接着就卖了,小的养肥再卖。”奶奶道
“……没有狗主人找上门吗?”
“他又不偷近处的。”
“……”
在岭北,身边皆是独立的年轻人,一股子往前冲的利索劲。回到渡东庄,过去现在、老少姻亲、贫穷疾病粘在一起,有种每前进一步,就往后退三步的感觉。
“尘黛。”李明澈电话那头道。
“嗯?”
“我怕你冲出去,救一群狗。”
一只狗,被套住嘴,恐惧而发不出的吠叫,变成呜咽,扭动着魂飞魄散的肉体被扔进尼龙袋。
很快轮到下一只,每一只原本都有一个安稳的家,过着本该踏实的小日子。
“以前还说,下辈子要变成狗,不上学不工作,吃饱喝足晒太阳。”尘黛道。
“别看了。”李明澈道。
忽然,哭声爆出,晨阳拉不住地从家门跌跌撞撞跑出来,后面紧跟着连声劝阻的姥姥,星晨一路哭一路跑,到了园子门前,预去抢一只白色的卷毛狗,被他爸爸一把提溜住。
“狗有的是。”男人呵斥道。
“不,我就要毛毛。”星晨大喊。
“人也有感情,狗也有感情,真不是东西。”毕淑正听的,心软道。
两个男人,一买一卖,手里的活、嘴上的烟丝毫未受影响,将那只叫毛毛的卷毛狗熟练地扔进尼龙袋,留下一个需求被无数次蔑视的小孩,一个暴力的目击者和承受者。
也许将来有一天,星晨需要付出比涵涵还要多的努力,才能勉强忘却这些碎掉的情感,如果忘不掉,抚不平呢?
“喂!”尘黛哗地拉开窗户,喊道。
几个人看向她。
“那只叫毛毛的狗,我买了,多少钱?”
“少管闲事。”男人瞅一眼,认出尘黛道。
“我翻倍。”
“阔小姐啊,一千,要么?”男人痞气被挑起来,等笑话般道。
这已经是十倍的价格了。这里狗的交易,只看体型。
“我付钱。”李明澈道。
“要!”
“这就一土狗,宠物狗也没这个价。”买狗人因少赚了一只狗钱,又看别人勒索成一笔大的,产生不公感,一转看热闹的心态,劝起尘黛清醒。
“我又不是强买强卖。”男人马上道。
“是吧,侠女,我没逼你,是你自己说的。”男人为防尘黛反悔,又加了激将法。
“黛黛,一千买只狗?快算了吧。”奶奶虽刚才还在心疼的流泪,但真金白银花出去,是现实。
“抢劫啊,一百。”听到交易的张美英,赶紧进了屋。
“一百也不买,一百也是浪费钱,养那么多狗干什么。”张容春也进了屋,道。
尘黛脚边的露露汪叫回应,小黑支棱身体。
“走江湖就讲究个信用,想反悔啊。”男人反倒有点着急了,说着将那只叫毛毛的狗从袋子里掏出来,晨阳立即搂在怀里。
“尘黛一个孩子,就随口一说,什么信用不信用,快把狗放下。”星晨姥姥说着去拽狗,星晨一扭身,将狗护在身下。
“我说买,就是买了。”尘黛道。
“好样!”男人道。
“便宜点!”张美英还在讲价。
尘黛出了门,暂且不顾奶奶妈妈和表姥姥的反对。
星晨牵着毛毛,跟着尘黛进了门。小黑和露露竖着尾巴过来,摆出维护地盘的架势。
“小黑、露露,这是你们的同类,我们家的新成员。”尘黛伸手摸头安抚它们。
“先放我家养着,你随时来看。”尘黛对晨阳道。
星晨点点头。
“谁养?”张美英道。
“呃……妈,你先替我养着吧。要不然放他家,说不定哪天他爸喝醉了,兴致一来,再把它给卖了。”
“你们爷仨真是亲爷仨,一人给我弄条狗回来,之后都撒手不管,我伺候一日三餐。”
尘黛尴尬笑笑,事实确实如此。
“没个心疼你妈的。”张容春皱眉道。
“你哪来那么多钱?”张美英问。
“我……不是正在实习嘛。”
张美英动了动嘴,欲言又止,最后还是没说。
她还没有学会讨论爱情与婚姻,即便她已经进入婚姻二十多年。
尘黛弄来水和饭,星晨拿地瓜喂着毛毛。
晚饭前,尘贵方扛着一麻袋地瓜进屋。
“还有很多,吃不完要烂的。”张美英责道。
“这个品种更好吃。”尘贵方道,把麻袋放到地上,搓着冻僵的双手,进奶奶房间,说声“我回来了。”
手心搓手心,发出砂纸的声音,
“等走的时候多烤一些,我带学校去,宿舍有暖气片,熥熥就能吃。”尘黛道。
“你同学都带什么?”张美英问。
“烤地瓜很贵的。”
晚饭后,尘贵方用木头给毛毛搭了个结实的窝。
尘黛旁边站着,手脚不利索,帮不了什么忙。
“活快停了吧,这么冷的天,岭北的工地好多都停了。”尘黛道。
“嗯,剩下的时间就是要账了。”
“我们还欠别人多少钱?”
“我会还完,放心吧。”
“这狗,就花了一千,都能还笔账了。”张美英心疼道,但手里拿着找出了旧衣服、破被褥,准备给毛毛垫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