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是些闺阁玩意,怎么就欢喜了?”她话音未落,忽被扯进带着沉香气味的怀抱。
“不是这个。”谢钧钰下颌抵在她发顶,“是庆幸这世间千万人,偏叫我遇着你。”他声音闷闷的,震得她耳廓发麻。
前世沙场孤坟与今生满室暖香重叠,桑知漪倏地落下泪来。
前世他们分明未曾相遇。
黄沙漫天的玉门关外,这位少年将军至死守着北疆,连块刻字的墓碑都不曾留下。而她在深宅耗尽年华,至死掌心还攥着褪色的合婚庚帖。
“胡说。”桑知漪带着鼻音捶他肩头,“凭你这般品貌,换作谁家小娘子,你也是欢喜的。”尾音湮灭在突如其来的亲吻里。
谢钧钰衔着她唇角泪珠呢喃:“若不是你,我宁肯守着大漠孤烟等一辈子,也不要将就半分。”
桑知漪眼底水光潋滟。
前世今生光影交错,她忽然踮脚咬住他喉结:“那便抓紧些。”
青年闷哼着箍紧她的腰,窗外惊飞的雀儿扑棱棱掠过屋檐,带落几片海棠花瓣。
……
白怀瑾跨出都察院大门时,暮色正顺着青砖墙根漫上来。
他如今挂着左佥都御史的职衔,日日卯时初刻进衙,戌时末才打马归家,倒比前世在刑部时更忙碌三分。
那些卷宗里密密麻麻的蝇头小楷,总算能压住他心头翻涌的焦躁。
此刻马蹄声碾过青石板,他又想起前日列在宣纸上的三个名字。都是前世被他斩草除根的宿敌,如今都还好端端活着。
桑知漪中毒身亡之前,正逢他南下查盐税,相府里连只野猫都被查过三代——究竟是谁的手能伸进铁桶般的宅院?
巷口突然传来车辕声,打断了他纷乱的思绪。
白怀瑾勒住缰绳,见对面朱轮马车掀帘探出半张芙蓉面。金步摇随着动作轻晃,金丝缠的蝴蝶须子正扫在女子泪痕未干的腮边。
“表哥!”
徐雯琴这声唤得又急又脆,倒把眼尾将落未落的泪珠震得滚下来。她慌慌张张用绢帕掩面,露出的一截腕子,比袖口银线绣的玉兰还要白三分。
白怀瑾握着马鞭的手倏地收紧。前世这时节,徐雯琴应当还在徐州老家——可转念想起,前些日子确实收到过她托人送来的信笺。
那时他正与谢钧钰打得不可开交,竟把这事忘了个干净。
“听闻表哥高升,原该一早来道贺的。”徐雯琴声音里还带着哽咽,偏要挤出个笑,“谁知竟在这里遇上。”
白怀瑾目光扫过她发间新制的点翠簪。这巷子挨着西市牲畜棚,空气中还飘着马粪味,哪里是官家小姐该来的地方。
他不动声色地往道旁让了半步:“徐姑娘这是往何处去?”
“屋里闷得慌,出来透口气。”徐雯琴绞着帕子的手指节发白,忽然睁圆了杏眼:“表哥的脸怎么了?”
她身子往前倾,马车跟着晃了晃,“可是遇着歹人?”
白怀瑾抬手蹭过结痂的嘴角。前夜与谢钧钰打的那场,两人都没留情面手。此刻被徐雯琴盯着伤处,倒像被火苗燎着似的。
“衙门里磕碰罢了。”他催马欲行,忽听得身后细碎的环佩响动。
徐雯琴竟扶着车辕要下来,石榴裙摆扫过沾着泥点的车轱辘。
“前日给表哥送信,才知你搬了宅子。”她仰着脸,泪珠悬在腮边欲坠未坠,“如今住在何处?我也好……”话没说完先红了耳尖,像是被自己的唐突吓着了。
白怀瑾望着她发顶的攒珠簪。前世母亲过世前,确实说过徐家表妹最是温顺可人。
可如今再听这声“表哥”,只觉得满京城蝉鸣都灌进了耳朵里。
“新宅离衙署近,方便当差。”他手腕一抖,马儿嘚嘚往前踱了两步,“徐姑娘若无事,还是早些回府。”
徐雯琴扶着丫鬟的手晃了晃。暮色里看不清她神色,只听哽咽声又重了几分:“表哥如今连住处都不肯说,可是恼了我?”她忽而抬手拔簪,青丝散落半肩。
“徐姑娘!”白怀瑾猛地勒马。
马儿嘶鸣声惊飞檐下麻雀,徐雯琴踉跄着跌坐回车辕,发间步摇缠住了帘钩。
两人隔着飞扬的尘土对视。白怀瑾忽然想起,前世徐雯琴进府小住时,最爱往桑知漪院里送糕点。
那些掺着杏仁粉的酥饼,知漪不知吃了多少块。
白怀瑾目前居住的宅院,是他与前桑知漪共筑的爱巢。
“我们如今已长大成人,孤男寡女如若共处一室,未免会传出闲话。”他并未直言,而是以委婉的辞令予以回绝。
徐雯琴闻言,脸颊瞬间泛起一抹艳红,连带着耳根也染上了羞涩的色泽,“都是我思虑浅薄,还以为我们仍是两小无猜的青梅竹马。表哥,我始终铭记伯母在世时的点点滴滴。”
沉吟片刻,白怀瑾终于明白徐雯琴今日失态的缘由。
无非是女儿家绕不开的婚嫁二字。
自徐雯琴及笄后,徐尚书便如同相看货物般替她择婿。偏生这表妹生就菟丝花般依附的性子,既不敢违抗严父,又不愿草草嫁作他人妇。
“表哥不知,父亲要将我许给兵部侍郎家的痴儿。”徐雯琴绞着帕子垂泪,“说什么门当户对,实则是要拿我换他升迁的青云路。”
白怀瑾望着她发间摇晃的珍珠簪。这场景与十年前重叠——母亲总爱将徐雯琴接来白府,小姑娘穿着杏子红襦裙在梧桐树下扑蝶,而他正扎着马步,汗水顺着脖颈浸透练功服。
“我同父亲说...说心仪表哥。”徐雯琴忽然抬头,麋鹿般湿漉漉的眸子闪着水光,“如此既能拖延时日,又不至辱没门楣。”
白怀瑾指节叩在紫檀案几上。
当年徐家退婚的羞辱历历在目,更何况他对这位表妹从未生过男女之情。”闺誉岂是儿戏?往后议亲时你让男方家如何看你?”
“待遇上合心意的郎君,只说流言无凭便是。”徐雯琴急急打断,“表哥素来磊落,断不会说破的。”
她唇角扬起天真的弧度,恍如幼时讨要糖人的模样。
白怀瑾喉头微动。记忆里母亲的笑声忽远忽近,梧桐叶漏下的碎金落在徐雯琴鹅黄裙裾上,父亲板着脸呵斥:“马步再低三寸!”
那是他关于双亲最后鲜活的画面。
“望你慎思。”他终于松口。
自从京中流传着尚书千金痴恋表兄的轶闻,白怀瑾冷眼瞧着徐雯琴借他作挡箭牌,年复一年推拒婚事。
于他而言不过是举手之劳,权当还了母亲当年疼爱表妹的情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