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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雯琴破涕为笑,颊边泪珠将坠未坠:“承蒙不弃。”话音未落,忽与倚在湘妃竹帘旁的桑知漪四目相对。

那含泪眸子里掠过一丝得色,恰似前世桑知漪小产时,徐雯琴来探病那日,在药香里转瞬即逝的讥诮眼神。

桑知漪指尖一颤,盏中茶汤晃出涟漪。再定睛看去,徐雯琴已挽着堂妹徐笙凤落座,正细细询问晁熙彤新制的梅香,鬓边珍珠步摇随着颔首动作轻晃,映得眼角泪痕晶亮如露。

“徐姐姐尝尝这个。”桑知漪忽然递过一碟蜜渍金橘,“前日庄子上送来的,说是拿橘皮九蒸九晒。”

话未说完,楼梯口传来环佩叮咚。跑堂引着三位戴帷帽的女郎上来,看装扮是南边来的商贾家眷。

晁熙彤忙起身招呼,话题便转到岭南新到的迦南香。徐雯琴捏着金橘的手顿了顿,终究没往唇边送。

徐雯琴拈着帕子轻叹:“那时白表哥劝我迷途知返,莫再与项郎纠缠,我还不领情。”她指尖摩挲着青瓷茶盏边沿,泪珠要落不落地悬在睫上,“如今方知他是真心为我打算。”

满室茶香忽地凝住。各家小姐捏着团扇的手俱是一顿,还是礼部侍郎家的姑娘先开口:“白公子?”

“自然是怀瑾表哥。”徐雯琴颊边浮起红晕,似三月桃瓣落进雪里,“他总盼着我好。”这话说得缠绵悱恻,倒像是闺中私语。

魏墨茵偷眼去瞧桑知漪,却见对方正专注地往铜雀香炉里添苏合香,仿佛没听见似的。

桑知漪确实不觉意外。白怀瑾待这位表妹素来宽厚,莫说劝她远离浪荡子,便是当年徐雯琴为支开自己,故意将白怀瑾诓去城郊古寺,事后他也只是淡淡说句“无妨”。这般纵容,倒比寻常兄妹更亲厚三分。

茶汤在壶里咕嘟作响,徐雯琴还在细数表哥如何体贴。

先前替她骂项源的小姐们此刻面面相觑——合着她们苦劝半年不及白公子三言两语,倒显得姐妹情谊轻如鸿毛。

“要我说……”徐笙凤突然摔了缠枝莲纹茶托,起身时石榴裙扫翻矮几,“既已和姓项的断了,又得了白公子垂怜,表姐还赖在这儿讨什么怜悯?”她腕间金镶玉镯撞在门框上,清脆一声响。

满室珠翠哗然。

徐雯琴脸色煞白如纸,指尖死死抠进掌心:“妹妹这话……”

“嫌戏台子不够敞亮?”徐笙凤冷笑,“昨儿往白府送杏仁酪的是谁?今日哭诉被负心郎骗的是谁?”珠帘哗啦作响,她掀帘子走得头也不回。

徐雯琴孤零零立在满地碎瓷间,泪珠子终于啪嗒砸在湘妃竹席上。

往日与她最要好的李三小姐低头数着裙摆上的茉莉绣纹,王五姑娘扭头吩咐侍女添茶。铜漏滴答声里,不知谁说了句“该回府做针线了”,顷刻间满室罗裙窸窣,独留徐雯琴对着冷透的茶汤。

魏墨茵等人都散了,才凑到桑知漪耳边:“徐家这位表姑娘,倒比西街瓦舍的角儿还会演。”

她捏着嗓子学徐雯琴的哭腔,“‘表哥总盼着我好’——呸!分明是见项郎那头没指望,又想攀白公子这根高枝儿!”

桑知漪拨着香炉里的灰烬,忽想起前世某个上元节。

徐雯琴提着莲花灯拦在白怀瑾马前,雪青色斗篷被风吹得猎猎作响。当时白怀瑾怎么说的?”表妹年幼顽劣,诸位见笑。”可那宠溺语气,倒像在夸自家猫儿抓坏了锦帐。

“她这招高明得很。”桑知漪掸去指尖香灰,“今日过后,满京城都会传白公子与表妹情谊深厚。若有姑娘想与白家结亲,恐怕也得掂量掂量,毕竟……”未尽之言化作一声轻笑,惊得炉中残香骤然迸出火星。

徐府后角门吱呀作响,徐雯琴攥着裂口的帕子钻进马车。车帘垂落的刹那,脸上泪痕已然干透。她对着菱花镜细细补上口脂——项源不过是块垫脚石,真正要紧的是让众人认定白怀瑾待她不同。

车轮碾过青石板路的声响里,她摸出袖中玉连环。这是去年端午白怀瑾赠的,当时他说:“表妹聪慧,当知进退。”

烛火映着玉上缠枝纹,徐雯琴忽然吃吃笑起来。她自然要进退得宜,毕竟白家少夫人的位置,合该是像她这般知书达理的。

……

桑知漪正帮着表姐分拣香料,忽见长泰侯府家仆急匆匆闯进“梅煎素雪”。

魏墨茵手中铜匙“当啷”跌进沉香木匣,碎香溅了满案。

自她开了这间香饮铺子,婆母便三天两头寻由头敲打。

“夫人,世子爷急信。”来人满身尘灰,双手呈上漆封战报。

魏墨茵抖开信笺,脸色霎时惨白:“东陵骑兵分袭雍和郡,谢骏将军率五万铁骑出鸡鹿塞追击,在鹞儿岭遭伏……”最后几个字卡在喉间,信纸簌簌作响。

桑知漪扶住摇摇欲坠的表姐。

她记得鸡鹿塞,那是阴山最险要的关隘,谢钧钰曾指着沙盘说此处“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如今五万精骑竟在自家地盘折戟沉沙,简直像天方夜谭。

“世子说,卫国公府谢二公子至今下落不明。”家仆跪在地上,额角冷汗渗进青砖缝。

香料铺子突然闷得喘不过气。

桑知漪推开雕花木窗,初春寒风裹着碎雪扑进来。远处朱雀大街传来报童嘶喊:“北境大捷变惨败!骑兵全殁!”她这才惊觉,原来满城都在传这消息。

当夜桑府灯火通明。

父亲在书房摔了最爱的歙砚,兄长将舆图铺了满地:“东陵蛮子哪来这般能耐?鸡鹿塞往北二十里都是咱们的营寨!”

桑知漪盯着烛火出神。

三日前谢钧钰还信誓旦旦说“父亲不日返北境”,白怀瑾也保证“谢家自有后手”。可眼下这战报像记闷棍,打得所有人措手不及。

朝堂更是炸了锅。

卫国公谢文渊在紫宸殿前跪到双膝渗血,龙椅上那位却连道影子都不肯施舍。御史台连夜写就的折子雪片般飞向御案,字字句句直指谢家“骄兵必败”。

“五万铁骑啊!说没就没了!”茶楼里说书先生捶胸顿足,“当年高祖爷攒了三十年才凑足三万骑兵!”

京城忽然刮起怪风。

前些日子还争相邀谢家赴宴的权贵,如今都绕着朱雀街谢府走。

桑知漪亲眼看见谢夫人去护国寺上香,往日簇拥的官眷们竟齐齐后退半步,仿佛谢家染了瘟病。

转机出现在第七日。

东陵狼骑连破雍和、太清两郡,劫掠的粮车在官道排成长龙。直到烽火烧到围赤城下,皇帝才惊觉龙椅在晃——此城若破,东陵铁骑十日便可饮马护城河。

“着卫国公即日北上!”圣旨传到谢府时,谢文渊正咳着血部署家将。

可跪伤的双腿已承不住铠甲重量,最后还是三个亲兵搀着才爬上马背。

那日朱雀街挤满百姓。

桑知漪踮脚望着马背上佝偻的背影,忽然想起前世谢家父子战死沙场的传言。谢钧钰曾说北境寒风如刀,此刻她竟真听见刀刃刮骨的声响。

“报——围赤城粮尽!”

“报——东陵架起云车!”

八百里加急日夜不停。

朝会上太子力排众议要调西境驻军,老臣们却扯着“防吐蕃”的旧调。直到谢文渊的绝笔信送到御前,皇帝才惊觉那位战神早已油尽灯枯。

多亏月前太子挪了西境驻军,援兵终于在围赤城墙塌前赶到。

血色残阳里,谢家军旗与西境援军的玄色大纛并立城头,东陵狼骑第一次露出退意。

可这些捷报再传不回京城。

百姓只记得紫宸殿上掷地有声的八字:“贲军之将,不堪为帅!”茶楼酒肆都在传,说谢家二郎贪功冒进,说卫国公教子无方,说五万儿郎的冤魂在鹞儿岭夜夜哭嚎。

桑知漪抚过谢钧钰送的海棠簪。

那日他说要亲手给她雕支红玉的,如今玉石还锁在妆匣最底层。白怀瑾临去前的话忽然在耳畔响起:“谢家人骨子里都刻着‘死战不退’,你......多劝着些。”

窗外又飘雪了。

今年倒春寒格外厉害,连朱雀街的石板缝都凝着冰碴。

……

卫国公府的朱漆大门前,石狮蒙着层薄灰。

桑知漪第三次扣响铜环时,檐角惊飞的乌鸦掠过她头顶,叫得凄厉。

门房佝偻着背引她穿过游廊,满地枯叶竟无人打扫。

谢钧钰立在廊下接她,玄色箭袖沾着墨迹。

不过旬月光景,那个鲜衣怒马的少年将军竟瘦出嶙峋轮廓,眼窝深陷如刀刻。

“漪儿。”他嗓子哑得像砂纸磨过青砖,“这些日子我无暇找你……”话音卡在喉间,垂眸盯着她捧着的檀木匣——里头躺着绣金线的云纹抹额。

桑知漪指尖拂过他开裂的虎口。

前厅传来汤药苦味,混着秋雨潮气往人骨头缝里钻。

谢夫人缠绵病榻月余,二公子谢骏生死不明的战报像柄悬在梁上的剑,随时要斩断这百年将门的脊梁。

“今日是你的及冠礼。”她将木匣塞进他冰凉的掌心。

“漪儿……”谢钧钰怔忡望着阶前积水,恍惚想起去年此时。

满京城贵胄挤破门槛送贺仪,父亲亲手为他束上玉冠。而今檐下红绸早被风雨扯烂,像团干涸的血痂黏在梁上。

“先回房去,好好休息。听话。”

卧房里炭盆哔剥作响,桑知漪解下杏色披风铺在榻上。

谢钧钰和衣躺下时,腕骨磕得床沿闷响——他竟连锦被都忘了铺。

“闭眼。”桑知漪跪坐在脚踏上,指尖虚虚覆住他猩红的眼睑。

掌心血痂是新磨的,想来这些日夜他都在校场发狠操练,仿佛多拉断几张弓,就能把兄长从尸山血海里拽回来。

谢钧钰忽然攥住她手腕,力道大得骇人:“那日你说......说无论发生什么都要告诉你。”喉结滚动如困兽挣扎,“可我开不了口......东陵军三万将士的冤魂夜夜在耳边哭嚎……”

窗纸扑簌震了下,不知是雨还是风。

桑知漪反手与他十指相扣,触到他掌心粗粝的茧子。这是握过红缨枪、降过烈马的手,此刻却在她掌中颤抖如离枝枯叶。

桑知漪的指尖刚触到谢钧钰的袖口,就觉察到布料下的手臂绷得死紧。她放软了嗓音:“今日是你生辰,可还记得?”

谢钧钰正对着帐顶发呆,闻言怔怔地望着她。卫国公府接连遭逢巨变,前线战报如同催命符般日日传来,及冠之礼的期盼早被碾碎在接连的噩耗里,整个人都陷在绝望里。

“不过了罢。”他伸手替桑知漪将碎发别到耳后,凹陷的眼窝里盛着歉意,“难为你还记挂着。”话音未落喉结便重重滚动,像暴雨前翻涌的云层。

桑知漪望着他颧骨上挂着的青灰,伸手按住他发颤的手背:“你多久没合眼了?”

“会好的。”这话说出口时她自己都心虚。

前日才听说北境又失三城,谢二将军至今下落不明,可此刻看着谢钧钰布满血丝的双眼,她宁愿把后半辈子的福气都折给他。

谢钧钰扯动嘴角想笑,却只牵出个比哭还难看的表情:“我送你回去。”话音未落就要起身,膝盖撞得案几上的茶盏叮当乱晃。

“不必,桑府的马车就候在门外,让我多陪陪你。”桑知漪忙按住他肩膀,却被他反手握住手腕。

掌心带着凉意,力道却重得发狠,仿佛攥着最后一根浮木。

“漪儿…”谢钧钰喉头滚动,连日来强撑的镇定裂开细缝,“让我多看你两眼。”沙哑的尾音散在秋风里,檐角铜铃正巧被吹得叮咚作响。

桑知漪心口揪得生疼,抬手抚上他瘦削的面颊:“我不走。”

“你且安心歇着。”她将人按在雕花拔步床边,秋香色帐幔扫过谢钧钰泛白的指节,“我就在外间守着,可好?”说着要去取案头的烛台,衣袖却被死死拽住。

床帐上映着斑驳树影,谢钧钰忽然倾身抱住她。隔着层层锦缎都能摸到他嶙峋的脊骨,桑知漪感觉肩头渐渐洇开湿意,耳边是他压抑的喘息:“别走...就一会儿…”

窗外秋雨淅淅沥沥敲打窗棂,炭盆里火星子噼啪轻响。

桑知漪任他抱着,直到发觉怀里人呼吸渐沉。谢钧钰下巴抵在她肩窝,紧绷的神经一寸寸松弛下来,连日强撑的精气神如同抽丝般散去。

“母亲还病着…”他含糊呢喃着往床里侧挪了挪,却仍攥着桑知漪衣带不肯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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