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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该早些送来。”桑知漪将装着银票的锦囊往前推了推,“小公子天真烂漫,童言稚语最是可爱。”

鹿鼎季终于落笔,宣纸上洇开“慎独”二字。他瞧着桑知漪绯红的耳垂,忽而轻笑:“老夫人今早还念叨,说寒儿近日总往朱雀街跑,连最爱的糖蒸酥酪都不缠着要了。”说罢指尖在锦囊上点了点,“这个,我替他收着。”

廊下铜铃被风吹得叮咚作响时,桑知漪起身告退。

鹿鼎季跟着站起来,月白袍角扫过青砖上雕的缠枝莲纹:“雪天路滑,让府里备车送你?”

“桑府的马车候着呢。”桑知漪忙截住话头,发间玉簪坠着的珍珠穗子晃出残影,“国公爷留步。”

直到那抹藕荷色身影转过照壁,鹿鼎季才发觉笔尖墨汁已凝。

他望着砚台里将涸的墨痕,忽听窗外传来脆生生的童音:“阿爹!太奶奶给的栗粉糕!”

鹿寒裹着狐裘滚进书房时,发顶还沾着未化的雪粒。

小靴子在波斯毯上踩出湿痕,怀里油纸包散着甜香。鹿鼎季看着他鼻尖冻得通红还要献宝的模样,突然想起桑知漪说“童言稚语最是可爱”时的神情。

“刚才桑姑娘来过。”他慢条斯理地收着案上狼毫,“说你往人家钱匣里塞了五百两银票。”

鹿寒正踮脚够多宝阁上的珐琅罐,闻言一个踉跄。

转身时杏眼睁得溜圆:“那是入股!桑姐姐的桂花饮子比御膳房的还好喝!”说着从荷包里掏出块碎银,“您瞧,这是昨日分红!”

鹿鼎季看着儿子掌心那点银渣,突然很想揉眉心。

老夫人总说这孩子肖似他年少时,可他五岁时断不会把御赐的玉佩当了去买糖人。

“五百两够寻常人家吃用十年。”他取出锦囊搁在案上,“明日去城郊粥棚帮忙,看看百姓冬日如何过活。”

鹿寒眼珠一转,扑到父亲膝前:“那我把银票捐给粥棚好不好?就当替桑姐姐积福!”见父亲神色稍缓,又补了句,“太奶奶说,疼媳妇要从娃娃抓起……”

“啪”的一声,鹿鼎季手中茶盖磕在盏沿。他看着儿子天真无邪的小脸,忽然很后悔没早些请西席先生。

“桑姑娘年长你十岁。”他尽量说得温和,“且已有婚约在身,哪是你的媳妇?”

“太奶奶说女大三抱金砖!”鹿寒掰着手指头算,“十岁能抱三块金砖带块玉佩!”说罢从腰间拽出块双鱼佩,“您看,这是上回桑姐姐给我擦脸用的帕子包的。”

鹿鼎季望着玉佩上歪歪扭扭的“平安”二字,认出是老夫人手笔。窗外雪光映得他眼前发晕,恍惚看见十年后儿子穿着喜服胡闹的场景。

“阿爹。”鹿寒突然扒着案沿凑近,“您说我去给桑姐姐当账房先生怎么样?昨日背的《九章算术》我都记熟了!”

回答他的是父亲突然的咳嗽声。

鹿鼎季掩唇盯着宣纸上晕开的墨点,终于明白为何那日桑知漪走得那样急。他伸手拎起儿子后领,像拎只不安分的猫崽:“明日开始,每日多临三页字帖。”

“为什么?!”

“练字静心。”鹿鼎季瞥见儿子袖口沾的糖渍,又添了句,“再抄十遍《礼记·曲礼》。”

“你怕我喜欢桑知漪那丫头,要娶她进门?”鹿鼎季冷不丁开口,惊得鹿寒猛地睁眼,睫毛簌簌抖着就是不敢看父亲。

半晌才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不是。”

檀香在博山炉里袅袅散开,鹿鼎季望着儿子绷紧的下颌叹了口气。这孩子心思也太灵透了,连试探人都这般不动声色,方才要不是自己多留了个心眼,险些就要被这团雪玉似的小人儿糊弄过去。

“你既这般中意桑小姐,若她做了你母亲,不就能日日见着了?”他故意逗弄道。

“不要!”鹿寒急得跳起来,眼眶里霎时蓄满水光:“我有亲娘,她只是在很远很远的地方!”他攥着衣袖抹眼泪,指节都泛了白:“戏文里都唱,有了后娘就有后爹,阿爹会不疼寒儿了……”

鹿鼎季怔了怔,这才发现案几上还摊着新买的《狸猫换太子》话本。

他蹲下身给儿子拭泪,软缎帕子浸透了咸涩:“谁教你的这些浑话?”

“前日跟谢家小厮去茶馆听书。”鹿寒抽抽搭搭地往父亲怀里钻,声音闷在锦袍里:“阿爹不许笑我,我、我当真害怕。”

“好好好,不娶便是。”鹿鼎季拍着儿子单薄的脊背,忽觉袍角被揪得更紧。

“当真?”鹿寒仰起哭花的小脸。

“她是你结义的姐姐,与我辈分差着。”鹿鼎季捏了捏儿子鼻尖,案头狼毫在宣纸上洇开墨迹:“去把《千字文》临两页,晚膳前要查。”

鹿寒破涕为笑,殷勤地凑过来磨墨,嘴里还不忘纠正:“是义妹!上月及笄礼上刚拜的。”

紫檀墨锭在砚台里打着转儿,鹿鼎季望着逐渐化开的墨汁,恍惚又见那双含笑的杏眼。

算了,他垂眸蘸墨,那丫头合该活得自在些,何苦卷进这些腌臜事里。

……

桑府西厢暖阁里,蔺仲晏正捧着描金食盒同柳氏说笑。

炭盆噼啪炸开火星时,外头传来细碎的脚步声。

“姐姐可算回来了。”少年忙不迭掀开锦帘,眉梢眼角都沁着欢喜:“东街王记的浮元子,特地少放了糖霜。”

他今日换了件月白云纹直裰,衬得面如冠玉,腰间缀着的羊脂玉佩随动作轻晃。

柳氏笑着接过话茬:“你总念叨要减重,仲晏倒比我还上心。”她瞥见女儿鬓边沾着雪粒,忙招呼丫鬟递手炉:“这大雪天的,又去巡铺子了?”

“梅煎素雪新到了批香饮,总要亲自过目才安心。”桑知漪解了狐裘递给丫鬟,见案几上除了浮元子,还摆着糖霜玉蜂儿。琥珀色的蜂巢裹着晶亮糖衣,是她打小最爱的零嘴儿。

蔺仲晏已执起银箸替她布菜:“前日听姑母说姐姐畏寒,这糖霜玉蜂儿最是暖身。”少年指尖在烛火下泛着玉色,忽又想起什么似的赧然一笑:“原该带姐姐去瓦子看新排的傀儡戏,只是初来京城,不太熟悉。”

“后日我要去荣恩寺上香,你可愿同往?”桑知漪搅着碗中桂花蜜,热气氤氲了眉眼。

这些日子总梦见前世种种,是该去上香求个心安。

“明日便去可好?”蔺仲晏脱口而出,见众人都望过来,耳尖霎时红透:“我是说...听闻荣恩寺的素斋极好,若是去得早,还能赶上头锅的八宝饭。”

柳氏扑哧笑出声:“你这馋猫性子倒是一点没变,小时候为抢知漪的糖画,还摔了个大跟头呢。”她转头对女儿道:“正巧你兄长前日求的平安符也该去还愿了。”

话音未落,外头传来桑知胤爽朗的笑声:“远远就听见你们编排我。”

他抖落大氅上的雪珠,目光在蔺仲晏殷勤递茶的手上顿了顿:“仲晏表弟近日倒是清闲,国子监的课业这般松快?”

“后日才去拜会祭酒大人。”蔺仲晏笑得坦荡,将糖霜玉蜂儿往桑知漪面前推了推:“姐姐尝尝,凉了就不脆了。”

桑知胤盯着少年发间新换的羊脂玉簪,突然记起戚隆前日醉酒时的疯话。

那厮拍着桌子嚷什么“近水楼台”,莫不是指眼前这位?可这小子分明比知漪还小一岁......

他眯眼打量正给妹妹剥松子的少年,忽然觉得这场景似曾相识——八年前在金陵老宅,十岁的蔺仲晏不也是这样,捧着攒了半月的松子糖来哄生病的知漪么?

窗外雪落无声,暖阁里炭火正旺。

桑知漪咬开糖衣,熟悉的甜香在舌尖漫开,恍惚又回到老宅那株海棠树下。

那时她总爱把松子糖掰成两半,一半塞给哭鼻子的仲晏,一半留给自己。

……

荣恩寺离京城不过半日路程,冬日寒风刺骨,蔺仲晏特意等到午后暖阳最盛时,才来接桑知漪出门。

柳氏照例要客套推辞几句,少年捧着雕花铜手炉笑道:“听说荣恩寺的糖雪球裹得最匀称,伯母从前最爱这口,待会儿定给您捎带两包回来。”

紫檀木马车里铺着厚实狐裘,暗格里塞满松子糖、杏脯等江南点心。

蔺仲晏将手炉塞进桑知漪掌心时,指尖划过她冻得发红的指节。

少年今日穿了宝蓝织金锦袍,腰间玉带映着雪光,恍惚间竟与前世那个撑着油纸伞、在雪夜候她的权臣身影重叠。

“姐姐当心门槛。”清朗嗓音将桑知漪拽回现实。蔺仲晏已撩起车帘,袖口银线云纹随着伸手动作泛起粼光。

她避开少年掌心,隔着衣袖扶住他小臂借力上车,淡青襦裙扫过车辕积雪。

车轮碾过官道薄冰,车内沉香缭绕。桑知漪望着食盒里新蒸的桂花糕发怔,这是她十二岁时最爱的点心。

那时蔺仲晏总藏在袖中带来,碎屑沾得满袖清香。如今重逢不过月余,他竟连她饮食偏好都记得分毫不差。

“这豌豆黄要趁热吃。”蔺仲晏用银叉戳起块糕点,琥珀糖浆顺着金丝枣泥淌下来,“姐姐再咬嘴唇,当心被北风吹裂了。”

他忽然倾身凑近,鼻尖几乎碰到她鬓边珠花,“就像那年你躲在假山洞里哭,把下唇都咬出血来。”

桑知漪猛地偏头,玉簪流苏扫过少年手背。七岁时的记忆涌上心头:病榻前偷听到大夫说药石无灵,她追着跑丢的蔺仲晏钻进假山。

小公子蜷在阴影里发抖,被她碰到肩膀时突然暴起,尖石在她掌心划出三寸血痕。

“那时你像只炸毛的猫。”她摩挲着左手旧疤轻笑。”现在不也是?”蔺仲晏托腮看她,窗外雪光映得眉眼如画,“只是学会把爪子藏进肉垫了。”

他突然伸手抚过她鬓角,指尖勾住一缕散落的青丝,“姐姐今日这飞仙髻,倒让我想起你及笄那天的模样。”

桑知漪呼吸微滞。前世及笄礼上,这人送来十二颗南海明珠,当着满堂宾客说要给她作嫁妆。后来她被困相府深宅,那些珠子早被白怀瑾命人融了打头面。

“在想什么?”少年声音陡然低沉,玉扳指叩在紫檀小几上发出脆响,“莫不是惦念北疆那位?听说谢小将军半月前已到凉州。”

车轮突然急停,桑知漪惯性向前扑去,额头撞进带着沉水香气的怀抱。

蔺仲晏单手揽住她后腰,另只手死死扣住窗框,指节因用力泛起青白:“外头怎么回事?”

“回公子,雪地里躺着个乞儿。”车夫战战兢兢回话。透过晃动的车帘,可见个衣衫褴褛的身影蜷在道旁,积雪埋了半截身子。

蔺仲晏蹙眉扔出袋碎银,正要吩咐继续赶路,却见桑知漪已掀开狐裘。

她将手炉塞给瑟瑟发抖的乞儿,解下自己银灰妆花缎斗篷:“前边三里就是茶棚,喝完姜汤再走。”

少年盯着她冻得发白的指尖,突然抓过那双玉手拢在掌心呵气。

温热呼吸拂过手背,桑知漪触电般抽回手,却被他攥得更紧:“姐姐对谁都这般心软,独对我最狠心。”

这话说得没头没尾,倒像憋了许久。

桑知漪怔忡间,马车已重新摇晃着前行。

她至今仍记得几年前那个沾着雨水的午后。她提着绣鞋赤脚踩过青苔,果然在太湖石假山洞里找到蜷成一团的蔺仲晏。

十岁的少年缩在阴影里,像只被雨水打湿的雏鸟。

“喏。”她掏出帕子递过去,见对方不接,索性蹲下来戳他肩膀:“哭鼻子会变丑哦。”

蔺仲晏猛地抬头,挂着泪痕的小脸在阴翳里白得发青:“要你管!”

桑知漪被吼得后退半步,却瞥见他腰间系着的麻绳。前日乳娘说晏哥儿娘亲去了天上,她还不懂什么是“天上”,此刻忽然想起前日摔碎的琉璃盏——再也拼不回来了。

“我娘哄我睡觉时唱的歌……”她试探着开口,细软的手指轻轻拍打少年单薄的脊背:“月儿明风儿静,树叶遮窗棂……”

哭声渐渐低下去,桑知漪得意地挺直腰板。可当她唱到“蛐蛐儿叫铮铮”时,突然被狠狠推开。

“难听死了!”蔺仲晏红着眼睛瞪她:“像鸭子叫!”

桑知漪怔在原地。

春衫单薄,洞外飘进的雨丝渗进领口,激得她打了个寒颤。她扭头就跑,绣鞋甩在青石板上溅起水花,委屈的哭声惊飞了檐下的家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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