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的日头毒得像蘸了辣椒水的鞭子。
杨进京光着膀子扛水泥,汗水顺着脊梁沟往下淌,在晒脱皮的背上冲出几道白印子。
水泥袋压在肩上,粗糙的麻袋纹路嵌进皮肉里,每走一步都像有钢针在扎。
\"往左!再往左点!\"老周戴着破草帽在脚手架上吼,嗓子哑得像砂纸打磨铁器。老头儿瘦得只剩一把骨头,可指挥起施工来比县剧团的导演还精神,\"柱子歪了!要倒!\"
杨进京扔下水泥袋就往厂房冲。刚浇筑的水泥柱像喝醉的壮汉,晃晃悠悠往东边倾斜。七八个汉子正用麻绳往回拽,绳子绷得吱呀作响。
\"让开!\"杨进京抄起根碗口粗的木杠,一个箭步窜到柱子西侧。木杠插进地基缝里,他全身重量压上去,胳膊上的青筋暴起如蚯蚓。突然\"咔嚓\"一声,木杠断了,他整个人摔进泥浆里。
\"杨支书!\"铁柱带着几个后生扑上来。泥浆糊了杨进京一脸,他吐出口里的泥水,却咧嘴笑了:\"快!趁现在!\"
众人一拥而上,终于把柱子扶正。老周瘫坐在脚手架上,汗珠子顺着山羊胡子往下滴:\"好险...差点三千块钱打水漂...\"
王大脚不知从哪钻出来,递过个豁口的搪瓷缸:\"进京,喝口水。\"缸子里是浑浊的井水,漂着几根草屑。杨进京仰脖灌下去,喉咙里像着了火。
\"叔...\"铁柱突然压低声音,\"砖窑那边出事了...\"
砖窑塌了半边,黑黢黢的洞口像被雷劈开的坟包。老李头蹲在废墟旁,旱烟袋在鞋底上磕得啪啪响:\"我说啥来着...这窑比我爹岁数都大...\"
三千块砖坯全毁了,碎砖头堆成小山。杨进京蹲下身,捡起半块青砖。这是准备砌纺织厂锅炉房的,现在全泡汤了。
\"人没事吧?\"他嗓子哑得几乎发不出声。
\"人没事。\"老李头吐了口痰,\"就是...就是...\"
就是村里最后一点流动资金也跟着砖窑一起塌了。杨进京不用看账本都知道,徐会计这会儿准在村委会跳脚。
当晚的支部会开得像丧事。徐会计把账本摔在桌上,震翻了煤油灯。火苗\"腾\"地窜起来,把\"亏损三千二百元\"那行数字照得格外刺眼。
\"杨进京!\"老徐嘴唇直哆嗦,\"你这是要把全村往火坑里带啊!\"
角落里传来抽泣声。张寡妇攥着入股收据,指节发白:\"俺那钱...是给闺女攒的嫁妆...\"
老支书突然一拐杖敲在桌上。老人刚能下床不久,脸色还惨白着,可眼睛亮得吓人:\"当年修水库,王铁柱他爹让石头砸断了腰,哼都没哼一声!现在这点困难...\"
\"那能一样吗?\"王大脚跳起来,\"水库是公家的,这纺织厂...\"
\"是我的责任。\"杨进京站起来,声音很轻,却让所有人都闭了嘴,\"损失从我的分红里扣。\"他环视众人,目光在每个脸上停留,\"但纺织厂必须建下去!\"
屋里静得能听见煤油灯的滋滋声。突然,张寡妇\"哇\"地哭出声:\"俺...俺再入两股!\"她从裤腰里摸出个手绢包,\"这是给儿子说亲的钱...\"
老李头的旱烟袋掉在地上。王大脚张了张嘴,最终重重叹了口气:\"算我一个...\"
第二天天没亮,杨进京就被吵醒了。工地门口堆满了砖头——青的、红的、带花纹的,甚至还有几块雕着\"福\"字的照壁砖。王大脚正撅着屁股和泥,见他来了咧嘴一笑,露出缺了颗门牙的黑洞:\"俺家围墙反正要塌了...\"
铁柱带着十几个后生在清理废墟。见杨进京来了,小伙子神秘地眨眨眼:\"叔,你来!\"
窑洞深处,几盏马灯照出一片废墟。铁柱扒开碎砖,露出个黑乎乎的洞口:\"您看!老窑塌了,可这底下...底下是口古窑!\"
杨进京蹲下身,手指摸过洞壁——光滑如釉,泛着青黑色光泽。这是明代的老窑,比现在用的土窑强十倍不止!
\"铁柱!\"他声音发颤,\"去叫老周!\"
1989年立夏这天,东八里庄比过年还热闹。
纺织厂门前新栽的杨树上扎着红绸带,让风吹得哗啦啦响。
杨进京换上唯一一件的确良衬衫,发现领口已经磨出了毛边。王素心连夜给缝了圈蓝布条,远看倒像时髦的装饰。
\"爹!\"雪兰从县医院赶回来,手里捧着个红纸包,\"陈医生他们科室凑份子买的!\"
纸包里是块上海牌手表,表链亮得能照见人影。杨进京鼻子一酸——上辈子瘫在床上时,连个看时间的家伙都没有。
厂房前挤满了人,连县里的林副书记都来了。这位新调来的领导穿着笔挺的中山装,正跟老支书握手寒暄。杨进京眯起眼——听说这位是大学生,在省里写过乡镇企业发展的文章。
\"老杨!\"郑卫国风风火火跑来,工作服上沾满油渍,\"省纺织公司的车到村口了!\"
杨进京整了整衣领。突然,裤腿被拽住了——是村里最老的五保户赵奶奶。老太太没牙的嘴蠕动着,从怀里掏出个红布包:\"进京啊...给...\"
布里包着对银镯子,黑乎乎的,不知藏了多少年。\"俺娘给的...\"赵奶奶颤巍巍地给杨进京戴上,\"保平安...\"
在宽敞的厂房里,二十台织布机整齐地排列着,宛如一群严阵以待、等待检阅的士兵。阳光透过高高的窗户,洒在这些钢铁巨兽上,反射出冰冷的光芒。
今天,一向不拘小节的老周竟然破天荒地梳了头,他那花白的头发被梳理得油光水亮,仿佛能照出人影来。老头儿笔直地站在总控台前,双手微微颤抖着,就像风中的树叶一般。
“试……试机!”老周的声音有些发颤,带着一丝紧张和期待。
随着他的话音落下,只听得“轰——”的一声巨响,二十台织布机同时启动,那巨大的声浪如同一股汹涌的洪流,震得窗户嗡嗡作响。
白色的棉纱在机器间飞速穿梭,如同一条条灵动的银蛇,迅速交织在一起。渐渐地,这些棉纱变成了一匹匹雪白的坯布,如同一层层柔软的积雪,从机器中源源不断地流淌出来。
赵奶奶站在一旁,双手紧紧捂住耳朵,脸上却洋溢着开心的笑容。她那没有牙齿的嘴咧得大大的,露出了光秃秃的牙床,仿佛这震耳欲聋的声音对她来说完全不是问题。
王大脚则张着嘴巴,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的景象,连手中的烟袋锅掉落在地上都浑然不觉。
然而,就在大家沉浸在这热闹的氛围中时,突然,一阵刺耳的摩擦声从3号机中传出,如同夜枭的尖叫,划破了整个厂房的喧嚣。
老周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他像是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推动着,一个箭步冲了过去,口中高喊:“停车!快停车!”
杨进京的心猛地一紧,提到了嗓子眼儿,他瞪大眼睛,紧张地盯着3号机,生怕会发生什么可怕的事情。
只见老周动作迅速而熟练地拆开了机器的侧板,然后毫不犹豫地将手伸进了机器内部。在一阵摸索之后,他突然夹出了一个亮闪闪的东西——竟然是赵奶奶的银镯子!
也不知道这镯子是何时滑进机器里的,此刻却被老周像变魔术一样给找了出来。
“好兆头啊!”老周突然哈哈大笑起来,他高高举起那只银镯子,兴奋地喊道,“银龙入织机,这可是古书上说的祥瑞啊!”
在一片哄笑声中,质检员像一只欢快的小鹿一样小跑过来,他的手中挥舞着报告单,仿佛那是一面胜利的旗帜。他兴奋地喊道:“合格!完全合格!拉力比国标高 15%!”这个消息就像一颗炸弹,在人群中引起了轩然大波。
人们的目光都被吸引到了穿西装的省纺织公司代表身上,他奋力地挤到了最前面,手指捻着那块坯布,连连点头,赞叹道:“这布……真是太好了!我们要五百匹!不,一千匹!”他的声音在嘈杂的人群中显得格外响亮。
林副书记的秘书见状,急忙拿起笔,将这个重要的决定记录下来。而那位年轻的副书记,则突然握住了杨进京的手,脸上洋溢着喜悦的笑容,说道:“老杨同志,县里决定把你们村列为‘乡村振兴示范点’!”
这一天,对于杨进京所在的村庄来说,无疑是一个值得庆祝的日子。村委会的院子里,一口巨大的锅被支了起来,熊熊的火焰舔舐着锅底,锅里的水翻滚着,热气腾腾。王素心带领着村里的妇女们,忙碌地炖着三头肥硕的猪,那浓郁的香气,仿佛能飘出二里地去。
老徐戴着老花镜,站在一张小桌子前,颤抖着声音念着名单:“王……王大脚,八十元整!”当他念到王大脚的名字时,声音突然变得有些哽咽。
王大脚听到自己的名字,缓缓地站起身来,他那粗糙的大手紧紧地捏着那几张钞票,突然间,他像被抽走了全身的力气一样,猛地蹲在地上,嚎啕大哭起来。
这可是个铁打的汉子啊!当年他被拖拉机轧断了脚,都没掉过一滴眼泪。然而此刻,他却哭得像个孩子一样。
“进京啊……”他紧紧地抓着杨进京的裤腿,泪水和鼻涕混在一起,“这钱……这钱能给闺女买缝纫机了……”
张寡妇给闺女系上红纱巾,乐得直抹眼泪;老李头攥着钱,非要去镇上给窑神爷烧香;连最反对建厂的徐会计都偷偷塞给杨进京一包大前门:\"给...给你的...\"
傍晚,杨进京独自坐在厂房顶上。夕阳把整个东八里庄染成金色,远处新规划的毛呢厂地基已经打好了。风吹着麦浪,送来孩子们的欢笑声——村里小学新来了老师,用的是纺织厂捐的桌椅。
\"爹!\"雪兰在底下喊,\"陈医生带了相机,说要合影!\"
杨进京慢慢爬下梯子。上辈子他瘫在床上时,连张全家福都拍不成。现在...
\"杨支书!\"老周在镜头前招手,\"笑一个!\"
快门按下时,杨进京感觉有温热的液体划过脸颊。背景里,二十台织布机轰鸣作响,像一曲新时代的赞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