砖窑塌方的消息传来时,杨进京正在村委会审阅夜校的账本。
\"轰——\"
一声闷响从远处传来,连带着桌上的搪瓷缸都跟着震颤。
杨进京的手指顿在算盘珠子上,眉头猛地皱起。这声音不对——不像是机器故障,倒像是......
\"杨支书!不好了!\"
门被猛地撞开,张虎满脸是血地冲了进来,身上的工装被扯得稀烂,右臂上一道血淋淋的口子还在往下滴血。他的声音嘶哑得像是被火燎过:\"砖窑......砖窑塌了!刘三他们......十二个人全在里头!\"
杨进京的脑子\"嗡\"的一声,眼前突然闪过上辈子县里砖窑塌方的惨状——八个工人被活埋,家属们在废墟上哭得昏死过去。他一把抓住张虎的肩膀,指甲几乎要掐进肉里:\"什么时候的事?\"
\"就、就刚才......\"张虎的嘴唇哆嗦着,\"刘三本来带着人准备交班,突然听见窑顶有动静,他喊了一声'快跑',然后就......\"
杨进京已经冲了出去。
吉普车在土路上颠簸得像惊涛中的小船,车轮卷起的尘土模糊了视线。远处,砖窑方向腾起的烟柱像一条狰狞的黑龙,直插云霄。杨进京死死攥着方向盘,指节发白,脚下的油门几乎要踩进油箱里。
车还没停稳,他就听见了撕心裂肺的哭喊声。
\"我的儿啊——\"李桂兰瘫坐在泥地里,双手拍打着地面,脸上的泪水混着泥土,糊成了一片。她的丈夫王大柱今晚替人顶班,这会儿生死未卜。
周大虎光着膀子,脖子上青筋暴起,正和几个年轻人拼命往浓烟里冲:\"放开我!我兄弟在里头!\"几个妇女死死拽着他的胳膊,哭喊着不让他去送死。
杨进京跳下车,迎面撞上了满脸烟灰的郑卫国。老郑的眉毛都被火燎没了,手里还攥着半截烧焦的安全帽:\"杨、杨支书......窑体突然就塌了,根本来不及......\"
\"清点人数!\"杨进京的声音像炸雷,\"张虎带人拉警戒线!郑卫国组织水泵!妇女主任统计在场人员!\"
他夺过一桶井水浇透全身,湿毛巾捂住口鼻就冲进了烟尘里。
热浪扑面而来,像是有千万根钢针扎在脸上。坍塌的窑洞像一张狰狞的巨口,碎砖和木梁横七竖八地堆在一起,时不时还有零星的砖块从高处滚落。杨进京眯着眼睛,在浓烟中艰难地辨认方向。
突然,一阵微弱的敲击声从废墟深处传来。
\"这儿!有人活着!\"
杨进京扑过去,徒手扒开滚烫的砖块。尖锐的砖石边缘割破了他的手掌,鲜血混着泥灰黏在伤口上,但他根本感觉不到疼。身后有人递过来铁锹,他头也不回地吼了一句:\"不能用铁器!万一底下有人呢?!\"
他的指甲已经翻开了两个,血淋淋的指头在砖缝里抠挖。终于,一块松动的大砖被掀开,露出了下面一张沾满煤灰的脸——是刘三!
这个曾经的懒汉此刻满脸是血,却还死死护着怀里的人。杨进京定睛一看,竟是王有财的儿子王小军!两人的工作服都被烧出了窟窿,刘三的后背被一根横梁压着,已经血肉模糊。
\"杨、杨支书......\"刘三的嘴唇干裂出血,声音细得像蚊子叫,\"俺按您教的......每月都检修窑体......可今晚这塌得邪乎......\"
杨进京的心猛地一沉。
县医院的走廊里,消毒水的气味刺得人眼睛发酸。x光片上的阴影像一团乌云,压在每个人的心头。医生摘下口罩,叹了口气:\"刘三同志腰椎骨折,需要立即手术。王小军右腿粉碎性骨折,恐怕......\"
话没说完,王有财就瘫在了地上,老泪纵横:\"我的儿啊......\"
赵建国风尘仆仆地赶来,手里拎着个塑料袋:\"老杨,你看这个。\"
袋子里是半截扭曲的钢筋,断口整齐得可疑。赵建国压低声音:\"窑体支撑架被人为锯过,断口还是新的。\"
病床上的刘三突然挣扎着支起身子:\"俺想起来了!傍晚那会儿,看见徐老四在窑后头转悠,说是找丢的羊......\"
杨进京的瞳孔骤然紧缩。徐老四——徐会计的亲弟弟,当年因为贪污被清退出村办厂,去年才刑满释放。
第二天一早,县安监局的通报就贴到了村口。白纸黑字写着:\"东八里庄砖窑重大安全事故,村支书杨进京管理失职\"。
张翠花一把撕下通报,指甲在纸上刮出刺耳的声响:\"放他娘的屁!咱村的安全制度比县里厂子还严!\"她转身对着围观的村民喊道,\"昨晚上是谁拼了命救人?是杨支书!是谁指甲都抠没了?是杨支书!现在倒好,屎盆子往他头上扣?!\"
人群骚动起来,议论声越来越大。
这时,一辆桑塔纳卷着尘土驶来。车门打开,县电视台的孙记者扛着摄像机跳下车,话筒直接戳到杨进京面前:\"杨支书,听说您为了赶工期忽视安全检查,导致这次重大事故,您有什么要解释的吗?\"
张虎抡起拳头就要冲上去,被杨进京一个眼神钉在原地。杨进京慢慢摊开手掌——那双手上满是血痂,指甲残缺不全,掌心还有几道深可见骨的伤口。
\"孙记者,\"他的声音很轻,却像刀子一样锋利,\"昨晚扒废墟救人的时候,怎么没见您来拍?\"
孙记者的脸色变了变,摄像机不自然地移开了。
晌午时分,村广播突然响起刺耳的电流声。接着,杨进京的声音通过大喇叭传遍全村:\"全体村民注意!现在播放三组数据——\"
\"第一组:砖窑去年检修记录,共更换支撑架28处,全部由郑卫国签字验收!\"
\"第二组:昨晚救援现场照片,被锯断的钢筋编号与检修记录一致!\"
\"第三组:徐老四昨天下午在乡信用社的取款记录,整整五千块!\"
晒谷场上瞬间炸了锅。郑卫国举着检修本的手直发抖:\"这、这编号是俺亲手烙上去的!\"周大虎抄起铁锹就往外冲:\"找徐老四算账去!\"
人群像潮水般涌向村西头。徐老四家的木门被撞开时,这老小子正往包袱里塞钱。看见涌进来的村民,他腿一软跪在了地上:\"我交代!是县里马科长给的五千块,说只要......\"
话没说完,窗外突然传来引擎的轰鸣声。一辆没挂牌的吉普车疯牛般冲向人群,杨进京眼疾手快,一把拉过身边的魏红霞。汽车擦着他们呼啸而过,甩下一张飘落的纸条,上面歪歪扭扭地写着:\"多管闲事,下次撞死!\"
暴雨夜的村委会灯火通明。杨进京面前摊着三份文件,钢笔尖在纸上划出深深的痕迹。《东八里庄安全生产管理条例》规定所有岗位必须持证上岗;《村办企业监督制度》要求成立由村民代表组成的监察小组;《突发事件应急预案》详细到每口消防水缸的位置。
赶来送饭的杨耀宋小声问:\"爹,这会不会太严了?\"
\"严?\"杨进京指着窗外还没拆的脚手架,\"你问问刘三,是躺在病床上舒服,还是现在这样睡安稳觉舒服?\"
正说着,广播突然滋滋响起,县电台正在播报:\"......原县安监局马某某涉嫌重大责任事故罪被依法逮捕......\"
欢呼声还没落下,张虎又满头大汗地冲了进来:\"杨哥!纺织厂新到的德国设备......被人灌了沙子!\"
杨进京的手猛地攥紧了钢笔,墨水在纸上洇开一片漆黑的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