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的病又变回了老样子。
里屋仿佛要把五脏六腑咳出来的声音听在老妇耳中就像一把叉子,一次又一次的刺入她的心脏。
她老了,一身的病痛同样折磨着她。
要不是儿子这般模样,她可能早就撑不下去了。
回想起自己苦难的一生,老妇抬起手悄悄抹去了泪水。
她是因为战乱逃难至此的,初来大兴县时已经接近二十。
嫁给一个普通农夫后多年无子,受人背后指点。
好不容易求神烧香求来一个儿子,结果她男人又病死了。
自己不怕苦累的将儿子拉扯大,本想着给儿子找个媳妇,自己也就可以下去陪一陪孩子他爹。
可是家境贫寒的状况,让儿子的婚事一拖再拖。
姑娘们一个个都瞅着那些大门大户,哪怕过去做小妾也比嫁到他们家要强。
儿子也懂事,说什么不要媳妇就要娘。
自己心里听的暖,手上的活也多添个几个。
人啊,有盼头就能不怕苦的活下去。
自己的盼头就是给儿子说个媳妇,儿子也肯干,家里开的一亩地都是儿子在做。
自己则是接一些零散的手工活,每个月也能攒下来不少钱。
想着当初娘俩凑着月光,有说有笑的数着银钱,老妇的鼻子又酸了...
她和儿子辛苦存了一些钱,又找到了同村的一户人家把婚事说定了,就等着挑个吉日,把事办了。
结果儿子忽然病倒了,每天都是不停的咳嗽。
看着儿子沾血的掌心,老妇仿佛觉得天都塌了。
婚事黄了...
辛苦存的钱也用来给儿子找大夫,抓药方了。
日子还得过,不能让儿子死在自己前头,要不然等下去了,都无法向她男人交代。
只是这种生活变得更加艰难了。
儿子的病,让村里的人唯恐避之不及。
村长每次见到她,都会隔着老远劝她搬出村子。
自己其实也受够了白眼和风凉话,于是便答应了下来,要求便是给他们娘俩盖一间屋子。
村里的动作很快,仅用了一天的时间,一门两屋的草舍便盖好了,只是位置偏到了县外荒地中。
不过也不在乎了,花了大半天的时间,将屋里自己能搬动的所有东西统统搬走了。
可当她最后一趟回望故居时,却发现村里的人纷纷用衣物勒住口鼻,而后像是疯了一般,拆平了她家的房子。
这样也好,没了念想也好。
“咳咳咳”
外屋的老妇压抑的咳了一阵,可喉咙的躁动仍旧不能平息。
她推开屋门,走了出去,将衣物叠了几层捂在嘴上,而后奋力的咳嗽起来。
“娘,你要干什么去?”
里屋的男人听到动静叫了一声。
老妇连忙将长袖放下,回头应了声:“屋内太闷,娘到外面透口气,顺便再去老神医那求个方子。”
“嗯,那你早去早回。”
“好,灶台上还有点吃的,饿了就拿哈。”
她一边说着捋平袖子,丝毫没有注意到她那黑色的袖摆上多了一块更深的印记。
“知道了。”
屋内的男人高声应道,却因吸了一大口气又忍不住咳了起来。
听着屋外脚步声渐行渐远,他的眼中泛起了浓浓的愧疚。
他听到了娘压抑的咳嗽声,他知道,娘也病了。
要是娘能多几个儿子,他早就走的远远的,也死的远远的。
可他是独苗,他死了,娘肯定也不会活着。
他每天喝着娘找来的各种方子,不是为他自己的病,而是为了让娘安心。
他的病他听人说过,会传染,还治不好。
而他也知道,他能活多久,娘就会活多久。
既然结局已经注定,那就让娘多点盼头吧。
... ...
“老神医,您再想想办法,救救我儿子吧。”
老妇跪在地上,对着那一面布帘后的人苦苦哀求道。
每拜一次,她佝偻的背便会更弯一点。
“怎么?我教你的法子不顶用?”帘后一个老者语气轻慢。
“不不不,您的法子顶用,我儿子吃了确实有效果。”
“那不就得了,你就继续给你儿子用就是了。”
“可是...”老妇哽咽:“可是,哪里有这么多要斩头的犯人啊。老神医,请您再帮帮我儿子吧。”
“帮?呵呵...”老神医轻轻笑道:“神仙也不是有求必应的,你得上香,供奉,那点也少不得。”
“好,好。”老妇显然有所准备,她在袖中摸出一个有多处缝补的荷包,双手供上:“家中只剩这点了,请老神医收下,救救我儿子。”
老神医没有说话,在他身旁的一个婢女,手持一柄一丈多长的杆子,杆子一头系着一个布兜,顺着布帘的缝隙伸了出来,正巧置于老妇高举的手下。
老妇双手松开,荷包径直落入布兜。
而等长杆收回去之后,老神医才悠悠开口:“要说你妇道人家就是没什么脑子,你多准备些馒头不就行了。每天给你儿子吃上两个,如此不出十日,你儿子的病自当痊愈。”
“老神医...”老妇还欲再说,却被婢女细声打断:“这位客人,治病的方法先生已经说了,您就安心回去准备吧,后面还有其他病人需要面见先生求药呢。”
老妇还跪在那哀求,可老神医却再也不发一言。
门外等候的人大多都是病人,要么就是家属。
此时见老妇不愿离开,也纷纷指责起来。
“老神医都说了,她还在这干什么?”
“我知道她,听说她那儿子活不了多久了。”
“都这样了,还不赶快回去送她儿子最后一程,在这里拖延时间,我家里人还等着老神医的药呢。”
“她那儿子啊,求谁都没用,不如求他自己,死的舒服点...”
门外的声音愈发嘈杂,各种不堪入耳的话,让她仿佛回到了当初村子里的时候。
“咳咳咳...”
老妇捂着袖口又咳了两声,而后缓缓站了起来,向着老神医又拜了拜。
道了声谢后,她转身向外走去。
门外的人群如避瘟神般退开,给她留下了一条宽阔大道。
只是这条大道上的人,佝偻的后背几乎弯成了直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