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院正厅,苏景轩已经迅速束好了腰带,半干的头发也用一根素玉簪虚虚挽在头顶。
“宋姨,您来了。”苏景轩迎过来说,“徐风又大惊小怪了。”
宋知韵向前携住他的手,落座时手已扶在他腕间。
“这次去九游山来去匆匆,身子倒是没有大碍。”宋知韵扶过脉后,嘴角浮出一丝笑意,继而冷了脸道,“若不是徐风传信,你们岂不是还要瞒着我?吉敏,你们郎君犯了旧疾,为何不着人告知我?”
吉敏刚要开口,被苏景轩止住:“宋姨莫急,我此次回来,是带了新茶的。吉敏,还不赶紧下去让人点上一碗送来。”
宋知韵笑道:“我吃不吃茶,这院里的人能不知道?轩儿急着支开他,也要想好了借口。”
自进门就一言不发青衣侍女放下药箱,从里面拿出湿帕子递在宋知韵手里,又从温水壶里倒了一杯药茶递过来,宋知韵浅浅啜了一口,重新把眼神放还到苏景轩身上。
苏景轩讪讪道:“不过是老毛病了,也没出什么大事,宋姨不必挂念。”
“大事?出大事就晚了。”宋知韵放下茶杯,“你这自小落下的病根,二十多年都不能痊愈,说到底,是我无用,对不住你母亲。”说着,她又红了眼睛。
苏景轩起身说:“宋姨过责了,终归是轩儿不争气,脱不了这心魔,旧病才一再复发。”
“你当时那么小,又见了那样的场面,如何禁受得住。”
眼前的景物渐渐模糊,苏景轩似又回到了那个雨夜。
空旷的院子里一阵电闪雷鸣,年幼的他从睡梦中惊醒,发现自己不知何时睡在了木柜里,临睡前搂他入怀的阿娘也不知去了哪里。
他赤足踏在冰冷的地上,一路叫着阿娘到了院子里。廊灯下,家里的下人们横七竖八躺了一地。
苏景轩扶着他的奶娘摇动,忽然看见手掌上沾满了鲜血。血水如流水一般道道相连,绵延到几步外的阿娘身下,再流进院子里,无边无际地冒着血泡……
胸口气血上涌,又一阵眩晕袭来,苏景轩蓦地闭上了眼。
“轩儿,轩儿,你可是又有不适了?”
宋知韵慌忙起身,青衣侍女已经打开药箱,取出了银针。苏景轩缓缓摇手:“倒也无碍,微微有些眩晕。”
宋知韵在他右手腕间探了一阵,舒出一口气问:“轩儿,我听闻你出发那日,有人满身是血闯到你跟前,你并无异样。”
“许是当时夜黑,我没有看分明。”苏景轩迟疑道,“当时听她叫得惨烈,又忙着救人,所以……”
“今日我听闻你晕厥就匆匆赶来,徐风也没来得及施针,你为何就轻易醒了?”宋知韵问道,“难不成又有了什么机缘?”
吉敏欲言又止。宋知韵道:“轩儿,这院里还有什么事能瞒得住我吗?为着你的病情,我还是想听听你怎么说?”
苏景轩看了一眼宋知韵身后的青衣侍女,侍女立马眼观鼻鼻观心。宋知韵叹了一口气,对她说:“宛青,你且到外间等我。”
宛青刚出房门,吉敏便迫不及待说了始末。
“……小人当时也想阻拦,但岳娘子说救助骡马就是要先放气再通气,郎君已经排了水,腹中空空却醒不过来自然需要渡气,不然就……”
感受到苏景轩狠狠瞪过来的目光,他的声音瞬间小了下去,嘟囔道,“她那架势,和平日里那呆头呆脑的模样形同两人,小人也拦不住啊!”
苏景轩不自在地望过去,好在宋知韵只是在沉思,脸上没有过多表情。
“此女粗俗,只有股子打死狼的蛮力,许也是歪打正着。”苏景轩试探着推测说。
宋知韵微微摇头道:“她这话虽糙了些,救助却是得法的。她于医理上倒是有些天赋,对你的旧疾恢复也有益处,是该留下来试试的。”
苏景轩不以为然地冷哼了一声,究竟是没有出言反驳:“主要是她和那位也有些瓜葛。”
宋知韵沉吟着点头:“那就更要留下来了。”
吉敏嘴快道:“宋大娘子不知,她就是个不识抬举的,我们郎君好心留她,她却闹着抹脖子呢!”
东偏院里间,念禾正在给岳鹰的伤臂换药。
念禾絮叨许久,见岳鹰只是拧着头一言不发,无奈道:“好话歹话都说了个遍,你怎地油盐不进?”
“但凡你留下来,你义兄就有人救了,他们家盼着的酬劳有了,你也不用为生计发愁了。哪样不比你抹脖子强?”
终于,岳鹰闷声道:“我平生最厌恩将仇报之人!”
“我说你是不是糊涂了?”念禾推了她一把,“当初求你帮忙的可是袁郎君。要说报恩,你这小命还是我们郎君救的。”
岳鹰忽的起身:“纵使如此,我也不能让他强抢了去。”
念禾一愣,继而笑弯了腰:“傻阿鹰,你想到哪里去了?你以为……你以为……哈哈哈……”
岳鹰不知所以,直被她笑到耳根发红,瓮声辩解道:“他们这些富家郎君,最是可恶。明明是为了救他们,却反要我负责。
什么纳我为妾,让我卖身伺候,不就是怕我坏了他们名声吗?
我也是好人家的女儿,可杀不可辱!再说,等他有了正经娘子,岂不是要像赵娘子那般要我的命!”
念禾终于止住笑说:“阿鹰,你怕不是对身契有什么误会?你放心,我们郎君眼光可高着呢。”
“误会?在我们镇上,只有给人做小,或是卖进青楼的才签卖身契。”
“你们那里的土财主买卖婢女不签契据?”
岳鹰察觉自己闹了个大乌龙,面皮登时涨得通红,掩饰道:“为奴也是不成的。”
“这有什么不可?我、彩儿还有这院子里伺候的,都是签了身契跟着郎君伺候的。难不成阿鹰瞧不上我这个做奴婢的?”
岳鹰慌忙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嘴笨……我……”
念禾拍了拍她:“我自然是知道你不是这个意思的。你只是对身契不了解罢了。
至少在我们这里,只要不犯大错,就是签了死契也能随时赎回的。郎君说过的,哪一日我愿意走了,就把身契还我。到时候我仍是自由身。
只是,卖我的父母已经不在了,现下我也只把这儿当家呢。”
岳鹰听她说到最后语气黯然,安抚道:“我爹娘也不在了。”
念禾握了握她的手:“那你挂念什么呢?郎君用人极其仔细,只见你两面就有意留你,可想是看重的。你留下了,咱们也能常常见面。”
岳鹰被她说得有些心动,继而想到袁英积一路上的挑剔,又皱紧了眉头说:“我不会伺候人!”
“如果无需你伺候……”宋知韵眉眼含笑,款步走来,“只是同你打个商量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