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正街的梅雨季刚过,柏油路面上蒸腾着潮湿的热气。雷宜雨蹲在江滩边的防汛观测站旁,指尖捻着一份被江水洇湿的水文记录表,纸页边缘泛黄的潮痕像是一条条缩水的蚯蚓。
“雷哥,这玩意儿真能当钱使?粮管所那帮孙子说了,要是水位再涨两米,沿江仓库的粮食全得泡汤!”
大建踹开观测站的木门,手里攥着半截被江水泡烂的标尺。
彩凤的算盘珠子“啪嗒”卡在梁上,账本最新一页的“仓储保证金”栏画着刺眼的红圈。她咬着钢笔帽抬头:“周瘸子已经放话,谁家货被淹了,他按市价三折收——明摆着趁火打劫!”
雷宜雨没接话,弯腰从痰盂底抽出一张泛黄的《长江流域水文年鉴》。1990年的水位曲线被红笔圈了出来,峰值正好卡在七月十五——而粮管所的防汛应急预案里,这天恰好是“集中转运储备粮”的死线。
“不是天灾。”他突然开口,痰盂“铛”地倒扣在泥泞的江滩上,滚出半块锈蚀的齿轮,“是人祸。”
武汉大学经济系的阶梯教室里飘着粉笔灰的呛人味道。
苏晚晴站在黑板前,修长的手指捏着半截粉笔,在黑板上画出一条陡峭的曲线:“根据1954年以来的水文数据,长江武汉段水位每十年会有一次异常峰值,误差不超过正负三天。”她推了推眼镜,镜片反射着窗外的阳光,“而今年——”
粉笔“咔嚓”折断,抛物线戛然而止。
“就是第十年。”雷宜雨坐在最后一排,指尖敲了敲摊开的《粮储调拨单》,上面鲜红的“7.15”像是用血盖的戳,“粮管所提前清空沿江仓库,不是防洪水,是给周瘸子倒腾陈粮腾地方。”
角落里一个戴眼镜的男生突然举手:“可水位预测有误差,万一没涨呢?”
“那就让它涨。”雷宜雨从痰盂里倒出一张皱巴巴的《船舶调度令》,上面潦草地写着“7.10-7.20,汉申线货轮集中检修”,“长江航道局突然扣下三十条运粮船——你们猜是谁家的?”
教室里一片死寂。
汉正街23号仓库的后院支起三口大铁锅。
哑巴张正往沸腾的沥青里掺钢渣粉,黏稠的黑浆冒着刺鼻的硫磺味。大建抡着铁锨搅拌,汗珠砸进锅里“滋啦”一声响:“雷哥,这玩意儿真能防水?”
“防汛墙的配方,加了三成钢渣。”雷宜雨踹了脚痰盂,滚出来的半块砖头“噗通”掉进锅里,“粮管所的仓库墙厚半米,咱们的——”他抡起铁锨“咣”地敲在自家仓库外墙上,混凝土簌簌剥落,露出里头密密麻麻的螺纹钢骨架,“一米二。”
彩凤的算盘珠子突然崩飞一颗。她盯着刚送来的《防汛物资报价单》:“周瘸子把沙袋价格抬了五倍,还要求现金结算……”
“让他囤。”雷宜雨弯腰从痰盂底抽出一沓船运保险单,受益人清一色写着“周氏航运”,“等水位过了警戒线,你猜保险公司先赔谁?”
江汉关的报关大厅里挤满了神色焦灼的粮商。
“凭什么扣我的船?”一个穿的确良衬衫的中年男人拍着柜台,玻璃震得嗡嗡响,“我这批东北大豆再拖就霉变了!”
柜台后的办事员头也不抬:“上级指示,汛期所有散货船必须接受安全检查。”他随手甩出一张《船舶滞留通知单》,底下盖着鲜红的“长江航运管理局”公章。
雷宜雨靠在墙角,目光扫过粮商们手里攥着的提货单——清一色标注“7.15前必须到港”。他忽然笑了,痰盂“咣当”一声砸在瓷砖地上,滚出来的是一枚锈迹斑斑的船锚钥匙。
“同志,我这儿有条水泥船。”他弯腰捡起钥匙,在办事员眼前晃了晃,“装不了粮食,但能装人——要租吗?”
暴雨倾盆的深夜,长江水位暴涨至警戒线。
粮管所主任老刘瘫坐在办公室,手里攥着刚收到的电报:“周氏航运的船队遇险,两千吨小麦全泡了……”
窗外突然亮起探照灯的强光。一辆改装过的水泥船横在粮管所码头,甲板上堆着成包的防汛沙袋——每个袋子上都印着“雷氏仓储专用”。
“刘主任,现在签合同还来得及。”雷宜雨跳下船舷,手里抖开一份《水位期货对冲协议》,“按今天的水位,您该赔我九万六。”
老刘的钢笔“啪嗒”掉在地上。他这才看清,沙袋缝隙里露出的根本不是沙子,而是金灿灿的麦粒——正是周瘸子“泡汤”的那批货。
防汛墙新砌的砖缝里,雷宜雨藏了半张被江水泡烂的《期货交易单》。
墨迹晕染开的数字旁,有人用钢笔补了一行小字:“1991年7月16日,水位28.6米——周氏航运破产清算日。”
江风掠过水面,远处传来货轮的汽笛声。五百万的成交记录正通过武大的计算机模型,演算出下个月的水位曲线——而粮商们不知道,那台计算机的电源线,接的是雷氏仓库的备用发电机。
汉正街的梅雨在服装厂铁门凝结成锈红色的水珠。雷宜雨用防汛沙袋垫脚,指尖刮下门缝里干涸的泥浆——指尖搓开竟是掺了朱砂的印泥,和上周被冲走的《水位期货合约》结算单如出一辙。
“雷哥,周瘸子的船沉了,但账本...“大建踹开仓库门,手里拎着半截泡烂的麻绳,绳结上黏着块蓝布条——正是赵德柱常穿的那种劣质工装。
彩凤的算盘突然崩断三根柱。她盯着防汛指挥部刚送来的《水位监测费催缴单》,突然冷笑:“巧了,这笔钱刚被赵主席划为'工会福利基金'。“
痰盂“铛“地砸在防汛沙袋上。雷宜雨从钢渣混凝土里抠出半页残纸,武汉信托的公章印迹透过纸背——正是周瘸子通过服装厂洗钱的通道。江风掠过水面,远处传来工人们砸缝纫机的声响,和去年粮商们撕毁期货合约时的动静分毫不差。
“通知武大课题组。“他碾碎朱砂块撒进痰盂,红雾在钢渣上晕开血般的纹路,“今晚的《全员持股计划书》...改用防汛专用纸印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