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子调任渡口三线建设工地综合工长,管理以重庆青年为主的钢筋班。面对年轻工人纪律涣散、武斗余风弥漫的困境,他以太极拳与武术技巧化解冲突:徒手切开老南瓜震慑班组,借“切瓜”暗喻管理智慧;承诺“三点规矩”收服刺头,以武学约束替代强制管控。在政治高压与生产混乱的双重压力下,他融合江湖规则与制度管理,将钢筋班从“虎狼之窝”转化为高效团队,为攀枝花钢铁基地建设注入特殊年代的柔性治理模式。
▄钢筋班
在考绿君子的工长职责跨度里,有钢筋班、瓦工班、架工班、电焊班、机修班……前面说过,除了木工工种和混凝土工种外的其它工种都归在考绿君子这个综合工长的工作范畴里。几天工作下来,考绿君子渐渐看出点门道,这些班组的确不好管,尤其是那个钢筋班。
钢筋班,全班二十来人,除了刘宇铮、黎希勤(钢筋工,汉阳人,58年参加工作)、章琼堾(钢筋工,汉阳人,58年参加工作)等……几个老工人外,几乎清一色的1965年重庆2350招工进厂的重庆年轻人。现在他们入厂三年,是三年学徒出师的佳期,年轻力壮,出身好,有文化,头脑活,是公司的主力。
下班,回宿舍。几个走在考绿君子前面的年轻仔停了下来,闪在一旁,小程做了个让我先行的手势。考绿君子说:“不客气,您先请。” 见我没动,曾嘉隶上前一步学电影中绅士模样弓腰划手:“考工长请!”
考绿君子纳闷,今天怎么了,这么客气?好像他们并不像传说中的那样凶神恶煞。
考绿君子缓步抬腿,见门虚掩,感觉有异,心中警惕,没声没张,也没推门,收腹侧身而入。
紧随其后的黎希勤师傅撞门而入,骤然,一支扫帚落下,一盆水哐当一声,猝不及防浇了黎师傅一身!
重庆仔们哄堂笑了起来。
黎师傅愤愤说了一句:“作恶剧,害人不得好报!”也没追究,自己脱下衣服,擦了擦脸上的水珠,拿了脸盆肥皂去澡堂去了。
考绿君子想,这是给我准备的!给我的下马威!不想却让黎师傅代我受过,这只是我的推测,既无证据,也无理由,更无底气,只得忍了,他们既然一计未成,后面还不知道会有什么花活。
……
当时,正值渡口市(后改名攀枝花市)革命委员会组织万人“毛泽东思想宣传队”深入工厂、农村、学校宣传中央“七.三”、“七.二四”布告,配合军管会收缴文革武斗散失的武器。
虽然已经开工上班,但生产秩序还未完全恢复,要是与重庆的武斗相比,渡口市已经是形势大好,十分“温和”。
考绿君子有早起晨炼习惯,每日4点起床。
其实,锻炼的最佳时间应该在早上日出之后八九点钟。但是,八九点钟是忙于上班的时刻,虽然那时无政府主义横行,也无所谓上班不上班,但作为“小三家村”的考绿君子,还是得准时点卯到时撞钟。
渡口市(后改名攀枝花市)日出时间比上海要晚一两个小时,清晨4点,天还黑乎乎的,考绿君子轻悄悄地穿衣,蹑手蹑脚翻身下床,闻到一股骚味。
考绿君子警觉地下探,原来尿桶放在了我的床边,尿桶原来是放在门框外边的,显然是有人做了手脚,又在作恶剧,想给我个好看。我摸索着躲开尿桶,静静离开宿舍。
出门后,有个黑影尾随,考绿君子假装不知,绕过山后,僻静处,考绿君子开始练习太极拳……晨练完成,返回宿舍,漱洗,早餐,上班。……一连几日,都有人尾随考绿君子身后,考绿君子心里想,是组织安排监督的?还是……?武阿培小组的师傅们曾经众口一词地警告过我,要当心钢筋班这个邪门的虎狼之窝!我无他法,只能警惕自保,佯装不知,故作常态,看他们能怎的……。
一天,干活的,除了几个老师傅外,重庆仔竟然一个都没到现场!考绿君子纳闷,不免着急,这任务怎么完成!倒是刘宇铮安慰考绿君子:“形势会一天天好起来的,也不差这几天,再说从工段到工地再到公司谁也没办法,你就睁只眼闭只眼吧。这不,还有我们几个老工人给你‘扎起’(四川方言,撑起,支持工作的意思)吗!”
平时,这些年轻的重庆仔,高兴了,到现场报个到,不高兴,干脆连卯也不点,尽管这样,每天总还有几个到现场逛逛。
班长曾嘉隶是从不上班的,整天不知道干些什么,今天可好,把全部重庆仔都带出去了,竟然集体缺勤!是我管理失当?还是另有隐情?还是罢工挑衅?……我向段长江旺发反映。江段长:“管他?他不管你,就是你走狗屎运了!……”无可奈何叹口气说,“别惹他,由他们去吧,他们不放你的血,也算是对得住你了……”
江旺发(姜万发)东北籍,副段长,党员,木工出身。东北人都是大个,他却是个矮胖汉子,手短足短,没有脖子,一个头却大得出奇,却又缩在双肩之中,远远看去犹如个大肉团一般。但干起活来手脚轻盈,腰腿自如,处事果断,干脆利落,以刚见长。据传,他年轻时为练腿力脚劲曾经穿过铁鞋,在工人中享有很高威信。今天说起钢筋班,怎么这样”软塌塌“的?
▄切南瓜
下班,门前围着一大帮人,一伙支石垒灶,一伙劈柴烧火,一伙杀鸡,一伙正在切南瓜。
四周还围了不少的其他组的年轻人。
我问刘宇铮师傅:“他们今个儿这是……?”
刘师傅:“你没看见,和尚、达赖他们那帮子来了!”
“和尚、达赖?是谁?”
“嘘!小点声!”刘师傅转过身,手藏在腋下悄悄指了指,压低声音说:“看那边,坐在中间的,你刚来不认识。”
“他们是干啥的?”
“干啥的?造反派头头!专门打砸抢的主儿!自恃力气大,有胆气,横行攀枝花,名气可大了,这帮重庆仔都跟在他俩屁股后边转。”
我又瞟了一眼,有三个光头,也分不清谁是和尚,谁是达赖,不过中间的那几个的确莽戳戳的,身形彪悍,说起话来声粗气躁。围在旁边的一群仔们端茶倒水,唯唯诺诺,随声附和,一派恭敬……
刘师傅:“难怪,今天他们都没上班,原来是去‘莫哈莫哈’孝敬和尚和达赖。”
“什么是‘莫哈莫哈’?”
“‘莫哈莫哈’他们学‘智取威虎山’中的黑话,就是去偷鸡摸狗砸窟破窑!你看那南瓜和鸡,还不知是从哪里‘莫哈’来的、偷抢来的。”
那边切南瓜的一伙闹了起来。“你娃儿,软粑粑的,连个南瓜都切不开!”
“格龟儿子,你行市(你得行),你来吿一哈(吿一哈——试一试)!”
“格老子,看我的!”曾嘉隶吐吧唾沫在手上搓搓,上前接过刀,他没切,而是在空中划了个弧,手起刀落砍了下去,只见,当!的一声,瓜没切开,刀倒弹了回来。
一个光头,起身,步入,操刀,也不说话,一刀下去,动作麻利!刀同样被弹起……
“他就是达赖。”刘宇铮附耳悄声地说。
我一时好奇心起,前去拿起南瓜看了看:“好瓜!老南瓜!愣格老!一定甜甜的,粉粉的,糯糯的。”
身后一双手伸过来拿瓜:“来,我来告一哈(试一试)!”
考绿君子腬身闪过,见是邹狘旻,这个人我认识,我在他那儿理过发。他也是重庆人,2350工程时他是二工地理发师傅,因体魁力大,臂力过人,六五年招工入厂时已经名满“江湖”,好像四二年出生,年长我一岁:“邹兄,杀鸡焉用牛刀!看小弟一试。”
邹狘旻递过刀来。考绿君子没接刀,把刀让了回去。双腿半弓半马,左手稳住南瓜,右手五指并拢作掌,左肩后引,右肩前送,中指缓缓插入,加力,运太极抽丝劲……食指、无名指、小指、大拇指依次缓缓沉入南瓜,全手尽入,手掌变拳,左手紧按南瓜,右手绵绵拔出,南瓜“啪!”的一声裂了开来,碎成三瓣。
小程和两个四川仔儿围了过来,头对头地细细察看起眼前这颗不平凡南瓜。
只见裂口处一圈纯粹的横截面如锭似砥,鲜嫩明细,肉质坚定,手指一掐,不能入半分,不见瓜汁浸出。空空的瓜心,几缕快要干枯的瓤丝上点缀着几粒洁白的瓜子,饱满壮实,如碎玉般星星点点。
小程颤巍巍地双手捧起那半块残瓜,青筋微凸的手背在夕阳下泛着青光,将南瓜举至齐眉处般示于众人。
场间喧嚣声浪戛然而断,三重死寂的\"静\"字砸落地面,瓦砾缝里蟋蟀振翅声都听得真切。忽有裂帛般的\"好!\"自人墙后迸出,生生撕开凝固的空气。
好!好!好!……哗!哗!哗!叫好声伴着掌声……
邹狘旻拍着我的肩膀:“兄弟,好功夫!”
“哪里,哪里,见笑了。”我摇着手:“邹兄神力,小弟班门弄斧,见笑,见笑。”
“你俩啷个起的?咋个不给我介绍介绍。”一个满头乌发,虽然穿着整齐,仍然掩盖不住健硕的肌肉,身形轻灵,步态优雅地走上前来,伸出右手。
“这四(是)考绿君子。”邹狘旻接过对方右手拉过我的右手放在一处:“这四(是)厉韵荃,说真名都不知道,要说‘和尚’,可是家喻户晓。” 又拉过达赖:“这位是达赖,更是名噪一山两口(兰家火山、渡口[市]、九龙口[重庆九龙坡])的达赖。
考绿君子把眼前的这个厉韵荃和“和尚”的称呼,怎么也连不起来,满头乌发却叫个“和尚”的外号,也真算奇葩!还有达赖,叫什么不好,怎么叫达赖:“原来是和尚和达赖,名震四海,如雷贯耳,失敬!失敬!”
和尚和达赖拉过考绿君子坐下说话……
……
后来误传“考绿君子手切老南瓜……那阵势、那功夫、嘿!铁砂掌、鹰爪功也不过如此,那……” 对我来说,当时也确实是好奇心,不过歪打正着,钢筋班的重庆仔和那些不服管理的“少年英雄好汉”们倒是把考绿君子当爷看了,这对后来的工长工作也减少不少阻力。
手切老南瓜!你真有这等本事?其实当时大家忽略了一个情节,那老南瓜虽硬,毕竟前面已经三番五次的被砍过了,我只不过是注意到了突破口,顺着南瓜的纹路切入,运用力学知识,加上原来少年练习武术基本功的指力训练基础(诸如铁砂掌、鹰爪、虎抠、龙爪……等),故能一击功成。
▄扁卦(武术)
……一连几日,都有人尾随考绿君子身后,是“组织”安排监督的?还是……?考绿君子亦无他法,只能警惕自保,佯装不知,故作常态,看他怎的……。
考绿君子努力让阳光透过己心,自己安慰自己,人正不怕影斜,不做亏心事,夜半敲门心不惊。再说,他也没咋地,不过,总有个人在阴暗处窥视你,心里也还是有些不爽。
我快走,他紧跟,我慢步,他缓行。我疾走几步,转过山角,我忽地转身与他差点撞个满怀。这时,考绿君子看清了,他原来是程自清。
程自清,男,重庆人,65年2350工程招工进厂。身材中等,大大的眼镜,长长的睫毛,皮肤白皙,唇红齿白,男人女相,外号“幺妹(儿)”若要反串,无需化妆,还真是个活脱脱的女娃儿。虽然看似柔弱,却暗藏杀机,性子刚烈,脾气耿直,快意恩仇,常以锭子(拳头)说话。由于女相,外貌纤软,人多有不备,他常出其不意,一击制胜,在年轻仔儿中也算号人物。
“小程,天黑乎乎的,你不好好睡觉,老跟作我干什么?”考绿君子警觉地故作威严地问。
“我,我,……”小程支支吾吾。
“是谁让你吊我的线的?(吊我的线的,四川方言:你跟踪我?)”考绿君子看他不支声并无加害的意思仍然保持警惕:“别以为我不知道,你都跟我跟了十多天了!说!”
小程忽然扑通一声在我面前跪下了:“我要拜您为师!”
这倒使考绿君子意外,心中一紧,小程虽然看似女娃,外号“幺妹(儿)”人们被表像迷惑,他除了手锤(拳头)硬,出手快之外,往往忽略他的另一个外号“诸葛妹”(他思维缜密,重庆仔对他的戏称),我可别中了他的道儿!被他给绕了进去!我应声后退一步:“拜什么师?你站起来说话!”
“我想跟您学‘扁卦’”(重庆方言,扁卦——武术)。
“你有没有搞错,什么‘扁卦’不‘扁卦’。我不懂,也不会!”
“‘扁卦’就是您们说的武术,或者说拳术。”
“你站起来说话。”
“您不答应,我不站起来。”小程跪地不起。
小程个子比我矮,他跪着,看似挺被动。其实不然,从搏击的角度,这正是以小制大,攻击高大者下三路的先机。“别闹了,我真不会你说的什么‘扁卦’,你要跪,就跪吧。”考绿君子说完转身就走。
小程身形忽长,一个蛙扑,抱住我的左脚!其速之快,形如鹰击,犹如电闪。我虽有备,心中还是一惊,人之将跌,随着身体重心的偏移,就势一个果老坠驴式——这是醉八仙中鹰翻兔滚,地趟的招势。当时不及多想,也是本能的反应,右脚搓左脚,蹬除小程抱腿的双手,扭腰、抢背,滚翻,起身。
小程却就势一个后滚翻,离我远远地,仍然跪地:“考工长,不考老师,考师父,您就收了我吧”接着叩了三个头:“我都跟了您十来天了,您手切南瓜,是我眼见目睹,刚才您的身手则是我亲历身受。”
我心想,还真别小看这幺妹儿了,不仅身手快,还腹韵墨香,说起话来文拽拽的:“别人都唯恐躲我不及!您倒好,主动贴上来了。你年轻,出身好,有能力,有文化,是工人阶级,离我远点,对你的政治和工作前途都好!你别忘了我可是‘小三家村’是臭老九,是‘牛鬼蛇神’!”
“您是什么,我不管!反正,拜您为师,我是‘王八吃秤砣‘,铁了心,跟定了。……”
我想,他这样终日尾随,死缠烂打,总归不是事儿:“好,你若能依我三点,便教你‘操扁卦’”。
“别说三点,三十点,三百点都得行,只要您教我‘操扁卦’。”小程‘程门立雪’仍然跪着,大有我不答应,他不起来的意思。
“好汉无泪,好男不跪,你先站起说话!”我抓住小程肩衣,顺势拎起:“‘三大纪律,八项注意。’可依得?”我看着小程:“不忙,想好再说。”
“我当是啥子戒律哟,想都不要想,要得!要得!依得!依得!”小程不以为然,爽快承应。
“好汉一诺千金,你不反悔?”
“言出必果,绝不反悔!”
“第二点,服从真理,可依。”
“依得!有理行天下,无理步难行。要得!要得!”小程痛快地承诺:“考师父,第三点呢?”
“别急,想好再说。”
“想好了,君子一言,好马一鞭,说到做到,不放空炮!”小程唯恐我不信又追加一句:“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第三,不能叫我师父!”
“什么?”小程瞪大眼睛。
“第三,不能叫我师父!”我看着小程不答也不是,答也不是的错愕神态:“怎么!还三百点都依得呢!这点就依不得?”
“考师父,您这不又把我给绕回去了嘛。” 小程伺立一旁诺诺地失望地说:“我是说只要您教我‘扁卦’说什么我都要得。您这是还是不收我呐。”
“你依得我三点,我教你!你不依我,怎地教你?你可以叫我考老师,考工长,当然最好直呼其名就叫考绿君子,唯独不能叫我师父。”我想起当年我拜华西林为师学习木工手艺的情景(参见第8章),和菩提不许孙悟空说是自己的徒弟的故事(参见,《西游记》第二回 悟彻菩提真妙理 断魔归本合元神),当然最主要的还是,刚来渡口,万事小心,别再卷进什么帮派和政治漩涡。故此提出了第三点。
“好,我依得。莫说三点,还是那话,三百点,三千点我都听你,依你,只要教我‘操扁卦’就行。”
▄教习太极拳
为尊重同事,一般考绿君子都不太叫他们的外号,而称呼他们的真名。这样看起来好像是尊重人,其实不然,这些年轻的小同事们倘若语言中不带点荤,不喊他们的外号,倒好像不尊重他们似的,倒还产生隔阂,拉远距离,甚至会被认为瞧不起他们。这也是和小程近距离接触后感受到的,我称呼小程也像他们重庆仔儿们那样也喊他“幺妹儿”,似乎小程更高兴更近乎。
我教幺妹儿学习太极拳,三天热度一过,幺妹儿不干了。
“我不学太极拳!”幺妹儿不满地说。
“你死皮赖脸地要我教你操扁卦!还没学两天,不学了!为什么?”
“太极拳是老头老太太学的,没有用!我要学有用的,能打人的真功夫!”
“好,好!不是我不教,这可是你不学。”说罢,我转身就走。
幺妹儿见我动气,一把抓住我:“不是我不学,我是想学真功夫。”
“什么是真功夫?”
“能打人的!就像上次我抱您的腿,您一个滚翻……” 幺妹儿比划着:“俩脚怎么……怎么……一晃,没见怎么用力,就清清爽爽地把我搓开,轻轻松松就站起来那样的。”
“能打人的?原来你操扁卦的目的是打人?你动机不纯,这个学生我教不得!”我看着幺妹儿:“打人的扁卦我不会,我只会挨打的健身的扁卦,你另请高明吧!”我转身要走。
幺妹儿扑通一声跪下:“考老师,你教我徒手切南瓜的功夫吧!”
“太极拳功夫就是切南瓜的功夫,你想学就学,不学拉倒!”
“我学,我学。”
“注意,每天不得迟到,迟到三次,你将失去学习资格。”
“没问题,我不会迟到。”幺妹儿拍着胸脯说。